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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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剪開那只神秘的香袋,發現裡面沒有填塞任何香料,只是一頁被多層折疊的薄紙。就這樣我見到了先王詔立天子的另一種版本,白紙黑字記載著先王的另一種遺囑,長子端文為燮國繼位的君王。我捧著那封遺詔目瞪口呆,我覺得整個身體像一塊投井之石急遽地墜落。我不喜歡端文,也不喜歡你。這只是我跟你們男人開的一個玩笑。我製造了一個假燮王,也只是為了以後更好地控制你。老婦人枯槁的臉上露出粲然一笑,最後她說,我主宰燮國八年,我活了五十七歲,這輩子也夠本了。可這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你不把這些陰謀和罪惡帶進墳墓,為什麼還要告訴我?憤怒和悲愴突然充溢了我的胸中,我用力搖晃著床榻上的老婦人的身體,但這回她真的死了,她對我的忤逆之舉不再理會。我聽見了釅痰在她胸內滑落的聲音。我想笑,最後爆發的卻是不可抑制的痛哭聲。老夫人薨了。隨著宮監的報喪聲傳出珠簾,錦繡堂內外響起潮水般的雜音。我將一顆夜明珠塞進死去的老婦人的嘴中,死人的齶部鼓起來又凹陷下去,這樣她的遺容看上去更像是一種譏諷的冷笑。在他們擁向靈床之前我匆匆朝死者臉上吐了一口唾沫,我意識到這種舉動不應該是帝王所為,但我確實這麼做了,就像婦人們常做的那樣。 八年以後再赴王陵,銅尺山南麓的青松翠柏已給我恍若隔世的感覺。在皇甫夫人盛大繁冗的葬禮上,我看見有一種罕見的灰雀,它們對人和鼓樂聲毫不懼怕,異常從容地棲落在附近的墓碑和墳塋之上,觀察這場空前絕後的白色葬禮,我懷疑那些灰雀是皇甫夫人的幽魂的替身。 穿喪服的人群白茫茫的一片,覆蓋了青草萋萋的坡地。陪葬的小紅棺計有九口之多,這個數字超過八年前父王的陪葬數目,也是那位老婦人給後代留下的最後一次威懾,最後一次炫耀,我知道紅棺中的九位宮女都是自願殉葬的,她們對皇甫夫人生死相隨,在皇甫夫人薨逝的當天夜裡,九位宮女手捧金丸,爭先恐後地爬進了九口小紅棺。她們將在黃泉路上繼續伺候那位偉大的婦人。 銅鼓敲擊了九十九下,皇親國戚朝廷要員一齊高聲慟哭起來。響徹雲霄的聲韻蕪雜的哭喪聽上去很可笑,那是一群經過偽裝的各懷鬼胎的人群。我分辨得出哪種哭嚎是歡呼,哪種悲慟是怨恨,哪種抽泣其實是嗟歎和嫉妒,我只是無心戳穿這個亙古流傳的騙局而已。 我依稀重溫了八年前類似的場景,看見楊夫人的幻影悄然出現在王陵左側的墓塋上,她帶著滿腔遺恨朝眾人揮舞一紙詔書,我再次聽見了一個夢魘般的聲音,你不是燮王,真正的燮王是長子端文。然後我發現墓塋上的灰雀群突然飛起,它們排成一種奇異的矩形向天空飛去。 逃遁的雀群受到另外一群奔喪者的驚嚇,那群人戰袍在身,盔甲未卸,在馬背上匆忙地裹上喪巾和白綢。他們挾來一股血腥和汗垢的氣味,也使先行而至的人群爆發出一片驚呼聲。誰也沒想到端文晝夜急馳千里,趕上了皇甫夫人的葬禮。我看見騎坐於紅鬃馬上的端文,他的蒼白而疲憊的臉沐浴著早晨最後的霞光,黑豹旌旗和喪幡一起在他的頭頂獵獵飛舞,端文,長王子端文,光祿大將軍端文,南伐三軍總督端文,我的異母兄弟,我的與生俱來的仇人,如今他又站在我的面前了。我記得當時的第一個奇怪的閃念,為什麼偏偏是端文的馬蹄聲驚飛了那群大膽的幽靈般的灰雀?這也是我向得勝回朝的英雄提出的唯一的問題。我指著西邊天空對端文說,你是誰?你把那群灰雀嚇飛了。 筆架山下的最後一場鏖戰導致了祭天會的徹底潰敗。官兵們踏著遍野橫屍,將黑豹旌旗插上山頂。在後山腰隱蔽的古棧道上,他們前後夾擊,擒獲了棄弓而逃的祭天會首領李義芝。李義芝被秘密地押解赴京,投進刑部私設的水牢之中。對李義芝的三堂會審徒勞無益,他始終堅持祭天會賑世濟民的理論,矢口否認他是一個山野草寇。審訊的官吏經過一番商議,認定國刑施于李義芝身上只是皮毛之苦,他們擬出幾種從未用過的極刑,對李義芝進行了最後一次拷問。我的總管太監燕郎作為宮中特使參與了這次拷問,後來是燕郎向我描述了那幾種空前絕後的極刑過程。 第一種叫做猢猻倒脫衣。燕郎說是一張鐵皮,做成一個桶子,裡面釘著密密麻麻的針鋒。他們將鐵皮桶裹在李義芝身上,兩名刑卒一個按住鐵桶,一個拖著李義芝的髮髻從桶中倒拉出來。燕郎說他聽見李義芝一聲狂叫,光裸的皮肉被針鋒劃得一絲絲地綻開,血流如注。旁邊一個刑卒端了一碗鹽鹵慢慢地灑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燕郎說那疼痛肯定是鑽心刺骨,因為他聽見李義芝發出又一聲狂叫,然後就昏死過去了。第二種叫作仙人駕霧,它與前一種刑罰配合得天衣無縫,使李義芝在短時間內蘇醒過來,嘗受另外一種痛苦。刑卒們將李義芝倒懸在一口煮沸的水鍋上面,陛下你猜猜鍋裡盛著什麼?燕郎突然笑起來說,是滿滿一鍋醋,也虧他們想得出來。鍋蓋一揭,又酸又辣的熱氣直往李義芝臉上噴,他醒過來,那樣子卻比昏死時更難受百倍。 接下來就是茄刳子了。燕郎說,茄刳子最簡單乾脆;他們把李義芝從梁上放下來,兩個刑卒分開他的腿,把一口鋒利無比的小刀直刺進李義芝的後庭。燕郎停頓了一會,用一種曖昧的語氣說,可歎一條粗粗壯壯的英雄好漢,也讓他嘗了嘗粉面相公的苦楚。燕郎說到這裡突然噤聲不語,表情顯得有些尷尬,我猜他是述景生悲,想起了某些往昔的隱痛。我催促他道,說下去,我正聽得有趣呢。陛下真的還想聽嗎?燕郎恢復了常態,他的目光試試探探地望著我,陛下不覺得這些極刑過於殘酷無情嗎?什麼殘酷無情?我喝斥燕郎說,對於一個草莽賊寇難道還要講究禮儀道德嗎?你說下去,他們還想出了什麼有趣的刑罰? 還有一種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鉛融化了,和滾油一齊灑在背肩上。燕郎說,我看著李義芝的皮肉一點點地灼碎,血珠與滾油凝在一起朝四面淌開,李義芝的身上真的像披了一襲大紅蓑衣,真的像極了。 最觸目驚心的是第五種極刑,名字也是很好聽的,叫作掛繡球。他們事先令鐵工專門打了一把小刺刀,刀上有四五個倒生的小鉤子,刺進去是順的,等到抽出來時,李義芝的皮肉把那些小鉤子擋住了,刑卒使勁一拉,筋肉都飛濺出來,活活地做了一些鮮紅的肉圓子。 我看到第五種就告辭了,聽說他們對李義芝用了十一種極刑,還有什麼掮葫蘆、飛蜻蜓、割靴子,我沒有親眼目睹,不敢向陛下稟告。燕郎說。 你為什麼中途退堂,為什麼不把十一種極刑看完呢?掛繡球的時候,有一顆肉圓子無端地飛到我的臉上,奴才受驚非淺,實在不忍再看了。奴才知罪,下次再逢極刑,一定悉數觀畢以稟告陛下。早知這麼有趣,我倒會起駕親往觀刑了。我半真半假地說。這時候我意識到我對李義芝受刑之事表現出一種反常的興趣,它讓我回憶起少年時代在冷宮黜妃身上犯下的相似的罪孽,而我懼怕血腥殺戮已有多年,我想這種天性的回歸與我的心情和處境有關,然後我閉上眼睛想像了剩餘的六種極刑,似乎聞見李義芝的血氣彌漫在清修堂上,我感到有點暈眩,我恨這種無能的婦人般的暈眩症。 李義芝真的死不認罪嗎?他熬過了十一種極刑,真的連一句話也沒說嗎?最後我問燕郎。 說過一句話。燕郎遲疑了一會兒,輕聲回答道,他說酷刑至此,人不如獸,燮國的末日就要到了。 巧合的是李義芝的咒語與死去多年的瘋子孫信如出一轍,令我悚然心驚。端文在京半月有餘,寄宿在他的兄弟平親王端武的府邸中。我派出的密探回來稟告說,平親王府的大門簷上挑起了謝絕會客的藍燈籠,但登門賀功的王公貴族和朝中官吏仍然絡繹不絕,密探呈送的一份名單上記錄了所有重要人物的姓名,其中包括安親王端軒、豐親王端明、西北王達漁、禮部尚書杜文及、吏部尚書姚山、鄒伯亮、兵部侍郎劉韜,禦史文騏、張洪顯等數十人,而我在即位那年冊封的翰林六學士則盡在其中。他們想幹什麼?我指著那份名單問燕郎。陛下不必多疑,那些登門慶賀者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冷笑了一聲,用朱筆將所有的名字圈成一串,然後我又問燕郎,你看這圖形像什麼?像一串螞蚱。燕郎想了想答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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