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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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我懲治端文端武兄弟的計劃沒有實現,因為刑吏們誰也不敢對他們下手。幾天後我看見端文端武兄弟手拉手地走過繁心殿前,我不由得沮喪萬分。我知道這是祖母皇甫夫人從中阻撓的緣故。現在我對皇甫夫人充滿了不滿情緒,我想既然什麼都要聽她的,乾脆讓她來當燮王好了。皇甫夫人察覺了我悶悶不樂的情緒,她把我叫到了錦繡堂她的臥榻邊,默然地審視著我。她臉上的脂粉被洗去後顯得異常憔悴而蒼老,我甚至覺得皇甫夫人也快進洞尺山的王陵墓了。端白,為什麼愁眉苦臉的?皇甫夫人握住我的手說,是不是你的蛐蛐兒死了?既然什麼都要聽你的,為什麼讓我當燮王?我突然大叫一聲,下面我就不知該怎麼說了,我看見皇甫夫人從臥榻上猛地坐起來,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驚愕而慍怒的表情,我下意識往後縮了一步。誰教你來這麼說的?是孟夫人還是你師傅覺空?皇甫夫人厲聲質問我,順手抓到了臥榻邊的壽杖,我又往後退了一步,我怕她用壽杖敲我的腦袋,但是皇甫夫人最後沒敲我的腦袋,那根壽杖在空中揮舞了一圈,落在一個小宮女的頭上,皇甫夫人說,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快給我滾到外面去。我看著小宮女紅著眼圈退到屏風外面,我突然忍不住大聲哭起來,我說,端文在圍場對我射暗箭,可你卻不肯懲治他們,要不是覺空提醒我,我就被他們的暗箭射中了。我已經懲治過他們了,你的四個兄弟,我每人打了他們三杖,這還不夠嗎? 不夠,我仍然大叫著,我要把端文端武的手指割下來,讓他們以後沒法再射暗箭。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皇甫夫人拉我在榻上坐下來,她輕輕地摸了摸我的耳朵,嘴角重新浮現出慈愛的微笑。端白,為王者仁慈第一,不可殘暴凶虐,這個道理我對你講過多少次了,你怎麼總是忘記呢?再說端文他們也是個大燮的嫡傳世子,是王位的繼承人,你割去他們手指怎麼向祖宗英靈交待呢?又怎麼向宮廷內外的官吏百姓交待呢?可是黛娘的手指不是因為下毒被割除了嗎?我申辯道。那可不一樣。黛娘是個賤婢,而端文兄弟是大燮王的血脈,也是我疼愛的孫子,我不會讓他們隨便失去手指的。我垂著頭坐在皇甫夫人身邊,我聞到她的裙裾上有一股麝香和靈芝草混雜的氣味,還有一隻可愛的晶瑩剔透的玉如意,系掛在她的龍鳳腰帶上,我恨不得一把拽過那只玉如意塞進囊中,可惜我沒有這個膽量。 端白,你知道嗎?在我們大燮宮,立王容易,廢王也很容易,我的這句話你千萬要記住。 我聽懂了祖母皇甫夫人最後的囑咐。我大步走出錦繡堂,朝堂前的菊花圃裡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老不死的東西,早死早好。我偷偷地罵了一句。這種罵人話是我從母后孟夫人那裡聽會的。我覺得罵一句不足以發洩我的義憤,就縱身跳進皇甫夫人心愛的花圃裡,踩斷了一些黃色的菊花枝莖。我抬起頭猛然發現那個挨打的小宮女站在簷下,朝我這邊驚訝地張望著。我看見她的額角上鼓起了一個血包,那就是皇甫夫人的壽杖打的。我想起皇甫夫人關於仁慈愛心的勸誡,心裡覺得很好笑。記得在近山堂讀書時背誦過一句箴言,言行不一,人之禍也。我覺得這句話在皇甫夫人身上得到了詮釋。端文和端武就是這時候走進錦繡堂前的月牙門的。我從菊花圃裡跳出來,攔住了他們的通道。他們似乎沒有料到我會在這裡,表情看來都很吃驚。 你們來這裡幹什麼?我對他們惡聲惡氣地發難。向祖母請安。端文不卑不亢地說。 你們怎麼從來不向我請安?我用菊花枝掃他們的下齶。端文沒有說話。端武則憤然瞪著我。我上去推了他一把,端武趔趄著退後一步,站穩後仍然用那雙細小的眼睛瞪著我。我又掐了一朵菊花朝端武臉上扔去。我說,你再敢瞪我我就讓人剜了你的眼睛。端武扭過臉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不敢再瞪我了。旁邊的端文臉色蒼白,我看見他的眼睛裡有一點淚光閃閃爍爍的,而酷似婦人的薄唇抿緊了更加鮮紅欲滴。我又沒推你砸你,你有什麼可難受的?我轉向端文挑釁地說,你有種就再對我放一支暗箭,我等著呢。端文仍然不說話,他拉著端武繞開了我,朝錦繡堂匆匆跑去。我發現祖母皇甫夫人已經站在廊下了,也許她已經在那裡觀望了一陣了,皇甫夫人拄著壽杖,神色淡漠寧靜,我看不出她對我的行為是褒還是貶。我不管這些,我覺得我現在出了一口氣就不虧啦。 到我繼位這一年,燮宮的宦宮閹豎已所剩無幾,這是因為已故的父王天性憎惡閹人的緣故,他把他們一個個逐出王宮,然後派人將民間美女一批批搜羅進宮,於是燮王宮成了一個脂粉美女的天下,我的父王沉溺其中,縱情享受他酷愛的女色和床第之歡,據我的師傅僧人覺空說,這是導致父王英年早逝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記得有一年冬天在大燮宮前的紅牆下斃命的那些宦官,他們明顯是因為饑寒而死的。他們等待著燮王將他們召回宮中,坐在紅牆下堅持了一個冬天,最後終於在大雪天喪失了意志,十幾個人抱在一起死於冰雪之中。這麼多年來我始終對他們的選擇迷惑不解,他們為什麼不去鄉間種植黍米或者採桑養蠶,為什麼非要在大燮宮前白白地死去?我問過僧人覺空,他建議我忘掉那件事,他說,這些人可悲,這些人可憐,這些人也很可惡。 我對宦官閹豎的壞印象也直接來自覺空,我從小到大沒有讓任何閹人伺候過我,當然這都是我成為燮王之前的生活。我沒想到這一年皇甫夫人對宮役的調整如此波瀾壯闊,她接納了南部三縣送來的三百名小閹人入宮,又準備逐出無數體弱多病或者性格不馴的宮女,我更沒有想到我的師傅僧人覺空也列在皇甫夫人的閒人名單裡。 事前我不知道覺空離宮的消息。那天早晨我坐在繁心殿上,接受殿外三百名小閹人的萬福之禮。我看見三百名與我同齡的孩子跪在外面,黑壓壓的一片,我覺得很好笑,但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就坐在我兩側,我不宜笑出聲來,於是我就捂著嘴低下頭笑。等我抬起頭來,恰恰看見那些孩子的隊列後面跪著另一個人,我看清了他是我的師傅僧人覺空,他卸去了大學士的峨冠博帶,重新換上了一襲黑色袈裟,挺直上身跪在那裡。我不知道覺空為什麼這樣做。我從禦榻上跳起來,被皇甫夫人制止了。她用壽杖的頂端壓住我的腳,使我不能動彈。覺空不再是你的師傅了,他馬上就要離宮,讓他跪在那兒向你道別吧。皇甫夫人說,你現在不能下殿。為什麼?為什麼讓他離宮?我對皇甫夫人高聲喊叫。你已經十四歲了,你需要師傅了。一國之君需要臣相,卻不需要一個禿頭和尚。他不是和尚,他是父王給我請來的師傅。我要他留在我身邊。我拚命搖著頭說,我不要小宦官,我要覺空師傅。可是我不能讓他留在你身邊,他已經把你教育成一個古怪的孩子,他還會把你教育成一個古怪的燮王。皇甫夫人鬆開壽杖,在地上篤篤戳擊了幾下,她換了一種溫和的語氣對我說,我並沒有驅他出宮的意思,我親自向他徵詢過意見,他說他想離宮,他說他本來就不想做你的師傅了。不。我突然狂叫了一聲,然後不顧一切地沖下繁心殿,我沖過三百名小閹宦的整齊的隊伍時,他們都仰起臉崇敬而無聲地望著我。我抱住了我的師傅僧人覺空放聲大哭,繁心殿前的人群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我聽見我的哭聲在周圍的寂靜中異常嘹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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