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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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哭,你是燮王,在臣民面前是不能哭的。僧人覺空撩起袈裟一角擦拭我的眼淚,他的微笑依然恬淡而聖潔,他的膝部依然跪在地上。我看見他從袈裟的袖管裡抽出那冊《論語》,他說,你至今沒讀完這部書,這是我離宮的唯一遺憾。我不要讀書。我要你留在宮裡。 說到底你還是個孩子。僧人覺空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的目光如炬,停留在我的前額上,然後從我的黑豹龍冠上草草掠過,地用一種憂鬱的聲音說,孩子,少年為王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不幸。我看見他的手顫慄著將書冊遞給我,然後他站起來,以雙袖撣去袈裟上的塵埃,我知道他要走了,我知道我已經無法留住他了。師傅,你去哪裡?我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苦竹寺。僧人覺空遠遠地站住,雙掌合十朝天空凝望了片刻。我聽見他最後的模糊的回答,苦竹寺在苦竹林裡,苦竹林在苦竹山上。我淚流滿面。我知道這樣的場面中我的表現有失體統,但我想既然我是燮王,我就有權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想哭就哭,祖母皇甫夫人憑什麼不讓我哭呢?我一邊抹著淚一邊往繁心殿上走,那些小閹宦們仍然像木樁一樣跪在兩側,偷偷地仰望我的淚臉。為了報復皇甫夫人,我踢了許多小閹宦的屁股,他們嘴裡發出此起彼伏的呻吟聲,我就這樣一路踢過去,我覺得他們的屁股無比柔軟也無比討厭。 覺空離宮的那個晚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珠,我倚坐在窗欄上暗自神傷,宮燈在夜來的風雨中飄搖不定,而庭院裡的芭蕉和菊花的枯枝敗葉上響起一片沙沙之聲,這樣的雨夜裡許多潮濕的事物在靜靜腐爛。書童朗讀《論語》的聲音像飛蟲漂泛在夜雨聲中,我充耳不聞,我仍然想著我的師傅僧人覺空,想他睿智而獨特的談吐,想他清臒而超拔的面容,也想他離我而去時最後的言語。我愈想愈傷心,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我喜愛的僧人覺空趕走。 苦竹寺到底在哪裡?我打斷了書童的朗讀。在很遠的地方,好像是在莞國的叢山峻嶺中。到底有多遠?坐馬車去需要多少天? 我不太清楚,陛下想去那個地方嗎? 我只是隨便問問。我哪兒都想去,可哪兒也不能去。皇甫夫人甚至不讓我跨出宮門一步。 這個雨夜我又做了惡夢。在夢中看見一群白色的小鬼在床榻四周嗚嗚地哭泣,他們的身形狀如布制玩偶,頭部卻酷似一些熟悉的宮人,有一個很像被殉葬了的楊夫人,還有一個很像被割除了手指和舌頭的黛娘。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夢醒後我聽見窗外夜雨未央,床榻上的錦衾繡被依然殘存著白色小鬼飄忽的身影,我恐懼萬分地拍打著床榻,榻下瞌睡的宮女們紛紛爬起來擁到我的身邊,她們疑惑不解,彼此面面相覷,有一個宮女捧著我的便壺。 我不撒尿,快幫我把床上的小鬼趕走。我一邊拍打一邊對宮女們喊,你們怎麼傻站著?快動手把他們趕走。沒有小鬼。陛下,那只是月光。一個宮女說。 陛下,那是宮燈的影子。另一個宮女說。你們都是瞎眼蠢貨,你們沒看見這些白色小鬼在我腿上蹦蹦跳跳嗎?我掙扎著跳下床榻,我說,你們快把覺空找來,快讓他把這些白色小鬼全部趕走。 陛下,覺空師傅今日已經離宮了。宮女們戰戰兢兢地回答,她們仍然對床榻上的白色小鬼視而不見。我恍然清醒過來。我想起這個雨夜僧人覺空已經跋涉在去莞國苦竹寺的路上了,他不會再為我驅趕嚇人的鬼魅。覺空已走,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我的腦子裡突然冒出老瘋子孫信的那類古怪的讖語。我覺得悲憤交加,周圍宮女們困倦而茫然的臉使我厭煩,我搶過了宮女手中的那只便壺,用力擲在地上。陶瓷迸裂的響聲在雨夜裡異常清脆,宮女們嚇得一齊跪了下來。便壺碎了,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我摹仿老瘋子孫信的聲調對宮女們說,我看見了白色小鬼,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為了躲避床榻上的白色小鬼的侵擾,我破例讓兩名宮女睡在我的兩側,另外兩名宮女則在榻下撫琴輕唱,當白色小鬼慢慢逃遁後,庭院裡的雨聲也消失了。廊簷滴水無力地落在芭蕉葉上。我聞到宮女們身上脂粉的香味,同時也聞到了窗欄外植物和秋蟲腐爛死亡的酸臭,這是大燮宮亙古未變的氣息。這是我最初的帝王生涯中的一個夜晚。初次遺精是在另一個怪夢中發生的。我夢見了冷宮中的黛糧,夢見她懷抱琵琶坐在菊花叢中輕歌曼唱,黛糧就這樣平舉著雙手輕移蓮步,琵琶挎在她的肩上,輕輕撞擊著半裸的白雪般的腰臀。黛娘滿面春暉,一抹笑意妖冶而放蕩,我對她喊,黛娘,不准你那樣笑。但黛娘笑得更加豔媚使我感到窒息。我又對她喊,黛娘,不准你靠近我。但黛娘的手仍然固執地伸過來,那只失去了手指的面餅形狀的手滴著血,放肆而又溫柔,它觸摸了我的神聖的下體,一如手指與琵琶六弦的接觸,我聽見了一種來自天穹之外的音樂,我的身體為之劇烈地顫抖。我還記得自己發出了一聲驚駭而快樂的呻吟。早晨起來我自己動手換下了濕漉漉的中褲兒,我看著上面的汙跡問榻下的宮女,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宮女們都盯著我手裡的褲兒笑而不答,一個年老的宮女搶先接了過去,她說,恭喜陛下了,這是陛下的子子孫孫。我看見她用一隻銅盤托著我的中褲急匆匆地退下,我喊道別急著去洗,我還沒細看是什麼東西呢。宮女止步回答說,我去稟告皇甫老夫人,這是老夫人吩咐的。活見鬼,什麼都要稟告老夫人。我發了一句牢騷,看見宮女們已經抬來了一盆浸著香草的熱水,她們讓我沐浴,我卻伏在床榻上不想動彈,我在想夜來的夢是怎麼回事,夢裡的黛娘又是怎麼回事。我沒有想明白,既然想不明白我就不再去想了。從宮女們羞澀而喜悅的表情來判斷,這似乎是件喜事。她們也許可以去皇甫夫人那裡邀功領賞了,這些賤婢們很快樂可我自己卻不快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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