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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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火的老宮役孫信已經白髮蒼蒼,我看見他在蕭瑟的秋風中徘徊於煉丹爐前,俯身拾取著地上的殘薪餘灰。我每次經過煉丹爐前,孫信就雙手捧起一堆灰燼跪行而至,他說,火已熄滅,燮國的災難快要降臨了。 我知道老宮役孫信是個瘋子。有人想將他逐出宮中,被我阻攔了。我不僅喜歡孫信,而且喜歡重複他的不祥的咒語。我長久地注視著他手中煉丹留下的灰燼。我說,火已熄滅,燮國的災難快要降臨了。當我身邊簇擁著那些諂媚的賠笑的宦官宮吏,我時常想起老宮役孫信那張悲哀的淚光盈盈的臉,我對他們說,你們傻笑什麼?火已熄滅,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秋天的獵場滿目荒蕪,灌木叢和雜草齊及我的腰膝,燒山趕獸的火堆在山坡上明明滅滅,銅尺山的谷地裡彌漫著草木焚燒後的焦味,而野兔、麅子、山鹿就在滿山的煙藹中匆匆奔逃。我聽見狩獵者的響箭聲和歡呼聲在銅尺山山谷裡此起彼伏地回蕩。我喜歡一年一度的宮廷圍獵的場面。策馬持弓的隊伍浩浩蕩蕩,幾乎所有的男性主族成員都參加了這次圍獵。在我的紅鬃矮馬後緊跟而上的是我的那些異母兄弟。我看見三公子端武和他的胞兄端文,他們神色陰鬱或者趾高氣揚,我還看見文弱的二公子端軒和蠢笨的四公子端明,他們像跟屁蟲一樣跟在我的後面,除此之外,隨行的還有我的師傅僧人覺空和一隊擔任守衛的紫衣驃騎兵。 我的帝王生涯中遭受的第一次暗算就發生在圍獵場上。我記得一隻黃褐色的野山鹿從我的馬前一掠而過,它的美麗的皮毛在灌木叢中閃閃爍爍,我縱韁而追,聽見覺空在後面喊,小心,小心暗箭機關。我回過頭,那支有毒的暗箭恰好掠過我的白翎頭盔,這個瞬間令周圍的隨行驚出一身冷汗。我也被嚇了一跳。僧人覺空策馬過來,把我抱上了他的馬鞍。我餘悸未消地摘下白翎頭盔,發現那棵雪白的雁翎已經被箭矢射斷。誰在施放冷箭?我問覺空,誰想害我?覺空朝四面的山坡樹林眺望著,沉默了良久說,你的仇人,我說,誰是我的仇人?覺空笑了笑回答,你自己看吧,誰現在躲得最遠,誰就是你的仇人。我發現我的四位異母兄弟突然都消失不見了。 他們肯定躲在某片隱蔽的樹林後面。我懷疑那支冷箭是大公子端文射來的,在我們兄弟五人中,端文的箭法最好,也只有陰險乖戾的端文,會設計出如此天衣無縫的暗殺圈套。號兵吹動畫角召集回宮時,端文第一個策馬回營,他的肩上扛著一隻獐子,馬背上還拴著五六隻野兔和山雞。端文的箭筒上沾滿了牲靈的黑血,他的白袍上也濺上了斑斑血印。我看見他的倨傲的微笑和躍馬馳騁的英姿,心裡忽然湧上一種古怪的感覺。我想那位被殉葬了的楊夫人的話也許是真的,端文很像已故的父王,端文很像新燮王,而我卻一點也不像。陛下射中野物了嗎?端文在馬上以一種鎮定自若的語氣問我,陛下的馬上怎麼空無一物? 我差點被暗箭射中。你知道是誰射的嗎?我說。不知道。陛下皮毛未損,而我百步穿楊,我想那肯定不是我的箭矢。端文微微彎下腰,臉上仍然傲氣逼人。不是你就是端武,我饒不了施放暗箭的人。我咬著牙說。我狠狠地揮打了馬鞭,讓紅鬃馬徑直馳離了獵場。我聽見秋風在我耳邊嗚咽,山谷裡的荒草在馬蹄下發出斷裂之聲。我的心像秋天的銅尺山一樣充滿肅殺犯氣氛。我對那支暗箭耿耿於懷,它使我心悸也使我暴怒,我決定像孟夫人懲治黛娘那樣,讓刑吏把端文端武兄弟的手指剁斷,我再也不想讓他們彎弓射箭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了。 圍場事件在宮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我母親孟夫人在第二天的朝議中當眾哭哭啼啼起來,她要求皇甫夫人和臣相們主持正義,嚴懲端文端武兄弟。而皇甫夫人則顯出見多識廣雍容大度的樣子,她勸慰孟夫人道,這類事情我見得多了,你用不著驚慌失措。不能光憑猜測冤枉端文和端武,我自然有辦法查明誰是兇手,到水落石出之時再嚴懲兇手還來得及。孟夫人對皇甫夫人的話置若罔聞,她認為皇甫夫人一貫袒護端文端武兄弟,孟夫人堅持要將端文端武傳到繁心殿前當眾盤詰,皇甫夫人則不允許在朝政中穿插宮內私事。我看見傳令的宦官在丹陛前進退兩難,滿面惶惑的樣子。我覺得這個場面十分滑稽,不禁嘻嘻笑起來。在長久的僵持中皇甫夫人的慈祥的臉勃然變色,她舉起了紫檀木壽杖讓臣相們退下。緊接著我看見她手中的壽杖劃了一個弧圈,砰然落在我母親孟夫人的華髻上。孟夫人嘶啞而尖厲地叫了一聲,孟夫人罵了一句粗鄙而下流的市井俚語。 我驚呆了。退出繁心殿的臣相們在臺階上頻頻回首張望。我看見皇甫夫人氣得渾身哆嗦,她走近孟夫人,用壽杖的頂端捅著孟夫人的嘴,你嘴裡在罵什麼?皇甫夫人一邊捅一邊說,我當初真是瞎了眼睛,讓你這個豆腐鋪的賤婢做了一國之後。到現在你改不了滿嘴的污言穢語,你怎麼還有臉坐在繁心殿上?孟夫人開始嗚嗚地哭泣起來,她任憑皇甫夫人的壽杖在嘴唇四周捅戳,我不罵了,孟夫人邊哭邊說,我讓你們串通一氣去暗算端白吧,我要死了你們就放心了。端白不是你的兒子,端白是燮國的君主。皇甫夫人厲聲訓斥道,倘若再不顧體統哭哭鬧鬧的,我會把你攆回娘家的豆腐鋪去,你只配做豆腐,不配做燮王的母后。我覺得她們的爭執愈來愈趨於無聊,我趁亂悄悄溜出了繁心殿,剛剛走到大桂花樹下,迎面奔來一個錦衣戎裝的軍士,看見我就跪下,邊疆外寇侵犯,西線鄒將軍有急信呈交陛下。我瞥了眼他手中插有三支雞毛的信件,我說,我不管,你把信交給皇甫夫人去吧。我縱身一躍,從桂花樹上折下一枝香氣馥鬱的桂花,我用桂花枝在跪著的將士臀部上抽了一下,我不管你們的事,我邊走邊說,你們成天送這送那讓我頭疼。外寇侵犯?打退他們不就行了? 我在宮中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最後停留在先王的煉丹爐前,夕陽餘暉使青銅大釜放射出強烈的紫光,我似乎依稀看見一顆棕色的藥丸在滾沸的水中旋轉的情景,我覺得熄滅多時的煉丹爐仍然散出古怪的藥味和灼人的熱氣,我的紅蟒龍袍很快就被汗浸濕了,先王的煉丹爐總是這樣令我出汗不止。我揮起桂花枝抽打那只會旋轉的銅盆時,老宮役孫信從煉丹爐後面閃了出來,他像個幽靈突然閃了出來。我嚇了一跳,我看見孫信的神色依然悲哀而癲狂,他的手裡捧著一支斷箭想獻給我。你從哪兒拾到的斷箭?我詫異地問。 銅尺山。圍場。孫信手指西北方向,他的枯裂的嘴唇像樹葉一樣顫慄著說,是一枝毒箭。 我又想起圍獵途中的事變,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沮喪,施放暗箭的人現在受到了祖母皇甫夫人的庇護,而那支毒箭現在竟然落到了瘋子孫信的手裡。我不知道孫信是怎麼找到它的,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它獻給我。 把箭扔掉吧,我對孫信說,我不要它,我知道是誰放的這支暗箭。暗箭已發,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孫信輕輕地扔掉斷箭,他的眼睛裡再次噙滿渾濁的淚水。 我覺得老瘋子孫信很有意思,他對於事物的憂患使我耳目一新。在所有的宮役奴婢中我最喜歡的就是老瘋子孫信,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和母后孟夫人都對此表示過不滿,但我從幼年起就和孫信保持著異常親昵的關係,我經常拉著他在空地上玩跳格子的遊戲。別哭啦。我掏出汗巾在孫信臉頰上擦了擦,拉住了他的手,我們來跳格子吧,我說,我們好久沒在一起跳格了玩了。跳格子吧,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孫信喃喃地說著抬起了左腿膝蓋,他在方磚地上跳了幾步,一、二、三,孫信說,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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