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你還沒有讀完論語,我折頁做了記號,特意呈上請燮王將書讀完。覺空說。我已經成為燮王,為何還要糾纏我讀書?燮王如果不再讀書,貧僧就要回苦竹寺修行去了。不許回寺。我突然大叫起來,我接過覺空手中的論語,隨手扔在龍榻上,我說,我不許你離開我,你走了誰來替我驅鬼?那些白色的小鬼,它們現在已經長大,它們會鑽到我的帳帷裡來的。我看見兩側的小宮女都掩口而笑,她們明顯在竊笑我的膽怯。我很惱怒,我從燭臺上拔下一支燒著的蠟燭,朝一個小宮女臉上砸去。不許笑。我厲聲叫道,誰再笑我就讓她去王陵殉葬。宮苑中的菊花在秋風裡怒放,我的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一片討厭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黃顏色。我曾經讓園丁剷除宮苑中的所有菊花,園丁嘴上唯唯諾諾,暗地裡卻將此事稟報了祖母皇甫夫人,後來我才知道在宮苑中遍植菊花是她的意思,她在花卉中酷愛菊花,而且皇甫夫人堅持認為菊花的異香對她的頭暈病有所裨益。母后孟夫人曾經悄悄地告訴我,祖母皇甫夫人在秋天大量食用菊花,她讓宮廚們把菊花做成冷菜和湯羹,那是她長壽和治病的秘訣。我聽了不以為然。菊花總是讓我聯想到僵冷的死人,我覺得吞食菊花就像吞食死人腐肉一樣,令人難以忍受。

  鐘鼓齊鳴,我上朝召見大臣官吏,當廷批閱奏章。那時候祖母皇甫夫人和母后孟夫人就分坐於兩側。我的意見都來源於她們的一個眼色或一句暗示。我樂於這樣,即使我的年齡和學識足以摒棄這兩位婦人的垂簾聽政,我也樂於這樣以免去咬文嚼字和思索之苦。我的膝蓋上放著一隻促織罐,罐裡的黑翼促織偶爾會打斷沉悶冗長的朝議,發出幾聲清朗的叫聲。我喜歡促織,我只是擔心秋涼一天涼似一天,宮役們去山地裡再也找不到這種兇猛善鬥的黑翼促織了。我不喜歡我的大臣宮吏,他們戰戰兢兢來到丹陛前,提出戍邊軍營的糧餉問題和在山南實行均田制的設想,他們不閉上嘴,皇甫夫人不舉起那根紫檀木壽杖,我就不能罷朝。我不耐煩也沒有辦法,僧人覺空對我說過,帝王的生活就是在閑言贅語和飛短流長中過去的。

  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在群臣面前保持著端莊溫婉的儀容,互相間珠聯璧合,輔政有方,但是每次罷朝後兩位夫人免不了唇槍舌劍地爭執一番,有一次群臣們剛剛退出恒陽殿,皇甫夫人就扇了孟夫人一記耳光。我感到很吃驚,我看見孟夫人捂著臉跑到幕簾後面去了,她在那裡偷偷地啜泣,我跟過去望著她,她邊泣邊說,老不死的東西,早死早好。我看見一張被屈辱和仇恨扭曲的臉,一張美麗而咬牙切齒的臉。從我記事起,這種奇特的表情就在母親孟夫人臉上常駐不變。她是個多疑多慮的婦人,她懷疑我的同胞兄弟端冼是被人毒死的,懷疑的具體對象是先王的寵妃黛娘。黛娘因此被割去十指,投入了肮髒的冷宮。我知道那是犯有過錯的嬪妃們的受難地。

  我偷偷地去過後面的冷宮。我想看看黛娘被割去十指的手是什麼樣子。冷宮確實陰冷逼人,庭院四處結滿了青苔和蛛網。我從木窗中窺見了昏睡的黛娘,她睡在一堆乾草之上,旁邊有一隻破朽的便桶,那股彌漫於冷宮的酸臭味就是從便桶中散發的。我看見黛娘翻了個身,這樣她的一隻手就面向我了,它無力地垂放在草堆上,垂放在一縷穿窗而過的陽光裡晾曬。我看見那只手形如黑餅,上面潰爛的血痂招來了一群蒼蠅,蒼蠅無所顧忌地棲息在黛娘的殘手上。我看不見黛娘的臉。宮中婦人如雲,我不知道誰是黛娘。有人告訴我,黛娘就是那個善彈琵琶的妃子。我想不管她是誰,一旦被割除十指就無法再彈琵琶了。在往後的歡慶佳節中,不知是否還會有美貌的婦人在花園裡懷抱琵琶,撥弄珠璣撞玉的仙境般的音樂?我不懷疑黛娘曾經買通宮廚,她在我胞兄端冼的的甜羹裡下了砒霜。但我對割除十指的方法心存疑竇。我曾詢問過母親孟夫人,孟夫人沉吟了片刻回答道,我恨她的手。這個回答不能使我滿意,我又去問過師傅覺空,覺空說,這很簡單,因為黛娘的手能在琵琶弦上彈奏美妙的音樂,而孟夫人不會彈琵琶。

  到我登位為止,梧桐樹林裡的冷宮大約幽禁了十一位被廢黜的嬪妃。入夜時分從冷宮飄來的啼哭聲縈繞在我的耳邊,我對此厭煩透頂,卻無法制止冷宮的夜半哭聲,那是些脾性古怪置生死於度外的婦人,白天蒙頭大睡,到深夜就精神矍鑠,以淒厲哀婉的哭聲搖撼我沉睡的大燮宮。我對此真的厭煩透頂,我不能讓宮役們用棉花團塞住那些婦人的嘴巴,冷宮是禁止隨意進出的。我的師傅覺空建議我把它當作夜宮中正常的聲音,他說這種哭聲其實和宮牆外更夫的銅鑼聲是一樣的,既然更夫必須隨時報告夜漏的消息,冷宮裡的嬪妃也必須以哭聲迎接黎明的到來。你是燮王。僧人覺空對我說,你要學會忍受一切。我覺得僧人覺空的話聽來很費解,我是燮王,為什麼我要忍受一切?事實上恰恰相反,我有權毀滅我厭惡的一切,包括來自梧桐樹林的夜半哭聲。有一天我召來了宮中的刑吏,我問他有沒有辦法使那些婦人哭不出聲音,他說只要剜去她們的舌頭她們就哭不出聲音來了。我又問他剜去舌頭會不會死人,刑吏說只要剜得准就不會死人。我說那你們就去剜吧,我再也不要聽她們的鬼哭狼嚎了。

  這件事是在絕對秘密下進行的,除了刑吏和我誰也不知道。刑吏後來提了一個血淋淋的紙包來見我,他慢慢把紙包打開,一邊對我說,這回她們再也哭不出聲音來了。我朝紙包睇視了一眼,那些愛哭的嬪妃們的舌頭看上去就像美味的紅鹵豬舌一樣。我賞了刑吏一些銀子,吩咐他說,千萬別告訴皇甫夫人,她若問起來就說她們自己不小心把舌頭咬斷了。那天夜裡我很不安,冷宮的方向果然寂靜無聲,除了颯颯的秋風落葉和間或響起的夜漏梆聲,整個燮王宮都是一片死寂。我在龍榻上輾轉反側,想起我下令割去了那些可憐的婦人的舌頭,突然覺得有點害怕,現在沒有什麼聲音來折磨我的聽覺了,我反而更加難以入眠。榻下的宮女聞聲而起,她說,殿下要解手嗎?我搖了搖頭。我望著窗外半暗半明的燈籠和藍紫色的夜空,想像冷宮中的婦人們欲哭無聲的景象。

  為什麼這麼寂靜?沒有聲音我也睡不著,我對宮女說,你去把我的蛐蛐罐拿來吧。宮女抱來了我心愛的蛐蛐罐,後來我每夜聽著黑翼促織清脆的鳴叫入睡,我感到一絲憂慮,秋天一旦過去,我豢養的大批促織一旦在第一場大雪中死去,那時候我該怎樣打發漫漫長夜呢?我為我讓刑吏犯下的罪孽惴惴不安。我暗暗觀察了皇甫夫人和丞相大臣們對此的反應,他們似乎毫無察覺。有一天在罷朝之後我問皇甫夫人最近是否去過冷宮,我說那些婦人竟然把自己的舌頭咬斷了。皇甫夫人慈愛地注視著我良久,最後她歎了口氣說,怪不得這幾夜一片死寂,我每夜都睡不著覺。我說,祖母喜歡聽那些婦人半夜的哭聲嗎?皇甫夫人不置可否地微笑著,她說,剜了就剜了,只是千萬別讓風聲走漏到宮外,我已吩咐過有關宮人,誰走漏風聲就剜掉誰的舌頭。我心中的石頭坦然落地。祖母皇甫夫人的懲罰方式原來與我如出一轍,這使我感到一絲慰藉和一絲茫然。看來我並沒有做錯什麼。我把冷宮裡十三位婦人的舌頭割下來了,但皇甫夫人認為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冶煉仙丹的青銅大釜依然聳立在宮牆一側,釜下的炭火業已熄滅,以手指捫及變色的青銅,青銅竟然還是溫然灼人的。已故的先王常年服用仙丹,煉丹師傅是他從遙遠的蓬萊國重金聘來的。蓬萊仙丹未能延長先王羸弱而縱欲的生命,在先王駕崩的前夜煉丹師傅從宮中逃之夭夭,證明那種祛病延年長生不老的仙丹只是一顆騙人的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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