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舒家兄弟 | 上頁 下頁


  「我讓你洗你就得洗,否則自討苦吃。」

  「我早就不怕你了。你的東西你自己洗。」

  「真的,你說你不怕我了?」舒工咧開嘴笑著,他凝視著涵麗不安而憤怒的臉。他看見粉紅色的血正從女孩的身體深處浮湧到她的皮膚下面,他總是看見涵麗粉紅色的血。所以大家說涵麗漂亮。舒工這樣想著猛地端起那盆水,朝涵麗臉上潑去。「嘩」地一聲,奇怪的是涵麗沒再叫喊,她渾身濕透地站著,木然瞪著舒工。然後她抱著肩顫抖起來。她的頭髮上掉下好多晶瑩的水珠來。

  「把它撿起來!」舒工踢了踢掉在地上的藍短褲。

  涵麗抱著肩朝樓梯上看看,她仍然抱著肩站著。

  「別看,這會兒沒有人,有人也不怕,誰也別來惹我發火。」舒工說。

  涵麗彎下腰把舒工的藍短褲撿起來,扔到盆裡。

  「把它洗掉!」舒工說。

  涵麗打開水龍頭,她閉著眼睛在盆裡搓了一會兒,眼睛就睜開了。她說,「肥皂,你給我拿一塊肥皂來。」舒工就拿了一塊肥皂遞給涵麗。舒工抓住她的手腕狠狠捏了捏,不是撫摸,是捏。香椿樹街有一種說法,說舒工和涵麗就是這樣開始戀愛的。這種說法讓人難以接受,但是直到現在也沒有第二種說法。我們只能相信香椿樹街,就這麼回事。

  即使到了百年以後,人們仍然懷念橫貫南方城市的河流,我們的房子傍河建立,黑黝黝地密佈河的兩岸。河床很窄,岸壩上的石頭長滿了青苔和藤狀植物。我記得後來的河水不復清澄,它烏黑發臭,仿佛城市的天然下水道,水面上漂浮著爛菜葉、死貓死鼠、工業油污和一隻又一隻避孕套。

  這就是南方景色。為什麼有人在河岸邊歌唱?為什麼有人在這兒看見了高掛桅燈的夜行船呢?香椿樹街不知道,河岸邊的香椿樹街一點也不知道。

  而這個深夜舒農第一次爬上了樓頂。

  舒農覺得自己像一隻貓,他光著腳在積滿飛塵的樓頂上走動,一點也聽不見聲音,世界寂寥無聲,舒農只聽見自己心臟的狂跳。他走到天臺的邊緣,手攀住鐵質晾衣架蹲下身去。這樣他從氣窗清晰地看見了二樓丘玉美在床上做什麼。

  在微弱的檯燈下,丘玉美赤裸豐滿的身體是藍色的,舒農奇怪的就是她在夜間身體所散出的藍色。她為什麼發藍呢?舒農看見矮小粗狀的父親一次次撞擊丘玉美的身體,那種藍色迅疾地迸裂迅疾地凝固,仿佛永恆的光暈刺激他的眼睛。他們快死了!他們到底要幹什麼?舒農看見父親的臉最後痛苦扭歪了,而丘玉美像一條蛇在床上甩來甩去。他們真的快死了!黑暗很快淹沒了他們的臉和腹部。房間裡湧出河水的濁重的氣息,舒農聞到了這種氣息,它讓人聯想起河上漂浮的那些髒物。河就在窗下流著,河與窗隔這麼近,所以窗裡的氣味把河水染上了,它們一樣對舒農構成了思維障礙。舒農覺得身邊的世界變了樣,他發現自己真的像一隻貓,被黑暗中又腥又澀的氣息所迷幻,他咪嗚咪嗚叫著,尋覓自己的一份食物。

  舒農就是從這夜起開始偷窺他父親和丘玉美的隱私的。

  舒農一邊偷窺一邊學貓叫。

  舒農想像他是一隻貓,他一邊偷窺一邊學貓叫。

  每次都有一隻白色的小小的東西從二樓窗口丟下去,落在河裡。舒農看不清那是什麼,他只知道是父親用的東西。有一回舒農從樓頂上下來,徑直走向河邊。他看見那東西漂在水上,像一隻癟破的氣球。他撿起一根樹枝把它挑上了岸,在月光下它白得耀眼,抓在手上的感覺就像一隻小動物,柔軟,滑溜。舒農把它藏在口袋裡帶回屋去睡覺。睡了一會兒舒農突發異想,他把那只套子掏出來,擦乾淨了,然後他屏住氣把套子套在自己的小傢伙上面,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進入舒農的意識。舒農這夜睡得十分香甜,早晨醒來他發現自己沒有遺尿,他很高興,但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傳說河裡打撈的套子止住了舒農的毛病,如果你覺得無聊,可以不相信這種傳說。

  很長一段時間,沒人知道舒農在十八號樓頂上的夜遊。直到老舒有一次發現抽屜裡的錢少了兩塊,他去翻兩個兒子的口袋。在舒工的口袋裡發現了一塊多錢和一包香煙,在舒農的口袋裡卻發現了三隻避孕套。顯然,避孕套的出現更讓老舒驚詫和憤怒。

  老舒先把舒工綁在床上,老舒對兒子的責罰在香椿樹街以獨特著稱,老舒從兒子的煙盒中抽出一支煙,點燃了猛吸幾口。他問被綁緊了的舒工,「你想抽嗎?」舒工搖頭,老舒說:「給你抽,你不是想抽煙嗎?」老舒說完就把點燃的煙塞進舒工的嘴裡,舒工被燙得嚎叫起來。老舒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叫喊,老舒說:「別鬼嚎,燙就燙這一下,煙馬上就滅,明天你想抽煙還可以抽。」

  對於舒農的責罰比較麻煩,因為老舒摸不清舒農到底是怎麼回事。老舒把舒農叫到小房間來時忍不住想笑,他把那三隻避孕套攤在手上,問舒農:

  「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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