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舒家兄弟 | 上頁 下頁


  假如這個夜晚有月光,舒農極有可能看見爬在漏雨管上的父親。舒農突然看見一個人爬在窗邊的漏雨營上,他熟稔而輕巧地往上爬,仿佛一隻巨大的壁虎。舒農只害怕了短短的一瞬間,就將腦袋伸出窗外,抓住那人的腿。「你在幹什麼?」舒農很快發現那是他父親,老舒用手上的拖鞋敲敲他的頭頂,「好兒子別吱聲,我上樓修水管去。」「樓上漏水嗎?」「漏了一地,我去修修。」舒農說,「我也去。」老舒吐了口氣,退回到窗臺上。他光著腳蹲在窗臺上,兩隻手卡住舒農的脖子,老舒說:「快躺下睡你的覺,只當什麼也沒看見,要不我就卡死你。真的卡死你,聽見嗎?」

  舒農感覺到父親手上刀刃般的切割,他閉上眼睛,那雙手鬆開了,然後他看見父親的手搭在什麼地方,父親縱身一躍,仿佛一隻巨大的壁虎,爬到樓上去了。

  後來舒農仍然坐在床上,他不想睡覺。聽見樓上女人丘玉美的房間地板咚地響過一聲然後什麼也沒有了。這是怎麼回事?舒農想那只貓呢,貓如果在屋頂上會不會看見父親和丘王美在幹什麼?舒農十四歲老想這些問題,這些問題也像落葉在南方盲目地漂浮,到淩晨的時候外面有雞在打鳴了,舒農突然發現他剛才睡著了,睡著後又尿了。舒農瞪大眼睛絞著濕漉漉的短褲,那股尿臊味使他喘不過氣來。我怎麼會睡著了?怎麼又尿了?他想起夜裡的發現恍然若夢。誰在逼我睡覺?誰在逼我尿床?一種絕望的感覺襲上心頭,舒農一邊脫被尿濕的褲子,一邊開始嗚咽,舒農十四歲經常這樣嗚咽,像女孩一樣。

  有一次舒農問過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他總是提出種種奇怪的問題,你不好回答,而他自己對此胸有成竹。

  做人好還是做貓好?

  我說當然做人好。

  不,貓好。貓自由。沒有人管。貓可以在屋簷上走。

  我說那你就去做貓吧。

  你說人能不能變成一隻貓?

  不能。貓是貓生的,人是人生的,你連這也不明白?

  我明白。我是說人能不能把自己變成一隻貓?

  我說那你試試看吧。

  舒農說我是要試試,不過在我變貓之前還有許多事要幹,我會讓你們大吃一驚的。舒農的牙齒咬著肮髒的指甲,輕輕發出折斷的聲音。

  說到涵麗,涵麗是香椿樹街出名的小美人兒。而且涵麗的心像一垛春雪那樣脆弱多情。涵麗不敢看別人殺雞,她不吃雞。她看見帶血的呈死亡狀的東西都害怕,這幾乎成了她性格的重要特徵。舒工和舒農小時候經常把雞血放在樓梯上嚇林家姐妹,涵貞不怕,但涵麗總是嚇得臉色煞白。涵麗的恐懼總是激起舒家兄弟的殘暴幻想,怎麼回事呢?幾年以後舒工回憶起涵麗小姑娘的事情內心就很複雜。舒工的惡作劇過後每次都遭到老舒的毒打,老舒把舒工摁在地上,先用濕毛巾堵住他的嘴,不讓他叫喊,然後老舒脫下勞動皮鞋抽打他的臉,一直扇到疲累為止。老舒就去睡覺,撂下舒工半死半活地躺在地上。舒工的臉像一塊破碎的紅玻璃,他把嘴裡的濕毛巾咬成一團破絮。怎麼回事呢?舒工實際上早就把涵麗當成他自己的東西玩耍了。涵麗像一隻蟈蟈在他手掌上叫著,而他不會放手,他緊緊地抓住涵麗不放手。一個奇怪的現象,我老家的人對舒工和涵麗的事情始終茫然不解,只好把一切歸結為前世冤家。

  比如這是春夏交替的季節。舒工在水池邊洗臉,他聽見樓上有人下來,站在他後面。舒工回頭看見涵麗端著臉盆站在樓梯邊上。涵麗穿了一條花裙子,涵麗的頭髮剛洗過,烏黑發亮地披垂在肩上。舒工頭一次發現涵麗的漂亮,然後他低頭從水盆裡看見自己的浮影,他看見自己唇上的鬍鬚像一叢黑草在水中蕩來蕩去。他發現自己也很神氣,與此同時他聞到一股特殊的言語不清的腥味索繞在身上,他知道那是從他的短褲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東西他來不及洗掉就又穿上了。他回頭去看了看涵麗,涵麗的臉側過去躲著他的目光。不知道涵麗有沒有聞到那種氣味?舒工心裡亂糟糟地長出一些幻想,幻想像一棵草莖逗著他的生殖器,勃起來。舒工倒掉了一盆水,重新又放一盆水,他其實是想拖長時間澄清腦子裡的某種欲望,他聽著水嘩嘩地溢出盆外,又滿了,但他還不知道想幹什麼。他明明想對涵麗幹一件事情但卻不知道怎麼幹。怎麼幹?舒工有點想清楚了,他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樓梯下的雜物間去。他掩上門迅速地褪下短褲,他緊張地看上面的白色汙跡,然後套上長褲。舒工捏著他的短褲徑直走到水池邊,他把它猛地塞進了涵麗的臉盆裡,它一下子被浸透了沉到盆底,正在洗臉的涵麗嚇得跳到了一邊。

  「什麼?」涵麗尖叫著長髮披掛了一臉。

  「沒什麼,你給洗一下!」舒工把短褲拎了拎說。

  「為什麼讓我洗?我要洗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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