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女孩為什麼哭泣 | 上頁 下頁


  過了很久,汝平受親戚之托在一家南北貨商店挑選兩串鴨肫,他埋頭觀察著櫃檯形形色色的鴨肫,聽見頭頂上有人在竊竊地笑。原來那個穿白大褂的女售貨員就是史菲。她捂著嘴一邊笑一邊從籮筐裡拽出十幾串鴨肫,說,挑吧,對你優惠,隨你挑了。「你怎麼在這兒?」「這兒怎麼啦?我就不能在這兒嗎?你歧視售貨員就別來買東西。」「不,我是說你怎麼離開殘疾人基金會的,那是份好差使。」「說出來你不相信,就為了一點涮羊肉。」她吐了吐舌頭,「有一次聚餐吃涮羊肉,我吃了很多,把他們的那份也吃了。他們就認為我沒有修養。他們都在背後說我壞話,我受不了。我最恨別人背後造謠中傷我的人格。我一氣之下三天沒上班,他們本來就容不得我,這下趁機把我辭退了。」「這簡直不可思議。況且羊肉和修養毫無關係。」「他們是一群卑鄙小人,他們都是偽君子。」她說。「假裝吃不下,實際上能吃一頭豬兩隻羊。誰稀罕那點涮羊肉?我現在恨不能把羊肉吐出來還給他們。」

  「你千萬不要太消沉了,對生活要充滿信心。賣鴨肫也是為人民服務。」「誰消沉了?弱女子才會消沉呢!我就是要奮鬥,給他們看看我的能力。」她憤憤地說著,又壓低嗓音告訴汝平。「我想考電視播音員,主持青年專題節目。」

  「想法不錯,可是你的普通話好像不標準。」「那怕什麼?我努力,有事(志)者志(事)竟成嘛。」汝平和史菲隔著櫃檯交談了很久,雖然南貨北貨的氣味混雜在一起非常古怪難聞,周圍很嘈雜,但談話是愉快的無拘無束的。直到後來,汝平發現史菲有點心不在焉了,她不時地瞟著手腕上的小坤錶。

  「要下班了?」「不,五點鐘我要給一個人掛電話。」

  「你對電話的熱愛令人感動。」汝平說,「給老虎掛電話?」「不。」她聳了聳肩,臉上露出神秘而羞澀的笑意。「我要給一個青年畫家掛電話。阿D,你認識嗎?」「阿D還是阿Q?阿Q我知道,阿D是什麼人?」「阿D你都不知道?他在北京美術館辦過畫展,還得過國際金獎。他長得很帥,連鬢鬍鬚,喜歡穿一件白色的風衣,你真的不知道他嗎?」「騙人。」汝平說,「騙人的東西。」

  「你說誰騙人?」「我說鬍鬚。有好多鬍鬚是假的,用強力膠水粘上去,專門騙取純潔少女的愛情。」

  「你自己沒有鬍鬚就不要忌妒有鬍鬚的。」史菲批評汝平,她說,「好多女孩都崇拜他。阿D很高傲,他才是白馬王子呢。他要給我畫一幅肖像,他說等會兒要請我看電影。」「你在搞婚外戀?你不害怕老虎把你紅了?」「我不怕。他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女孩仰起臉,鮮紅的嘴唇動情地顫動著,她說,「我要去,我要追尋我的自由和權利。」「完了。」汝平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看這個世界完全亂套了。」女孩又一次看了看表,哎喲叫了一聲。她急急忙忙朝裡面的貨房走,回頭招呼汝平說,「你等一下,我要去打電話啦。」汝平倚著櫃檯,聽見熟悉的出自女孩之手的拔號聲,那種聲音在他潮濕的心裡哢嗒哢嗒地響著。他敲著玻璃櫃檯,無端地煩躁起來,我還等著幹什麼?難道還有什麼可交談下去的嗎?汝平苦笑著提起兩串鴨肫走出了南北貨商店。天氣很好。有個女孩將和陌生男人去約會。汝平想這種事情每天都在發生,這也是生活的規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到了初春季節,冰雪在楓林路上悄悄融化。道路兩側的梧桐樹葉在風中劈剝作響。自然的色彩由黯淡轉為明亮。一九八五年的世界之光刺痛我的眼睛。

  我獨居一隅,平靜地度過白天。在夜晚我做著一個循環往復的夢。我總是看見一群身披白紗的女孩舞蹈著,從黑暗中掩面而過。她們像一群白色幽靈從黑暗中掩面而過。我看見她們美麗絕倫的臉在虛光中旋轉,變成一些頹敗的花朵,在風中一瓣瓣地剝落飄零。誰在哭泣?是誰在黑暗裡哭泣呢?

  春天汝平收到一封電報。電報內容是我住綠洲飯店三○一房我想念你一定來信等等。很長的一封電報。下面沒有署名。汝平猜這電報肯定是上官紅杉拍來的。因為他當時正默想著女孩美麗的臉和身體。他相信意念的作用。不會是別人的,即使從電報紙上,他也能分辨出女孩特有的甜膩的氣息。夜裡春風熏拂,汝平坐在窗前給上官紅杉寫信。時隔數月他仍然對她溫情似水。在信中他傾訴了一種永恆熱烈的思念。他注明這種思念超越肉體和情感之上,屬￿人性範疇,因而更其深刻豐富。在冷淡的離別以後,他發現他無法忘卻那個放浪形骸的女孩。回憶往昔的愛情場景,汝平心情沉重如鐵。他把信朗讀了一遍,把它裝進自製的畫有抽象圖案的信封,後來他把信投進了街角的郵筒裡。他站在郵筒邊凝望冬夜淒清的街道,再次聽見一支懷舊而傷感的愛情歌曲隱隱回蕩。南方的天空在南方,那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汝平仰天長歎,忽然感受到世界之大人心之古,事物在同一個天空發生著玄妙的對比和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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