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女孩為什麼哭泣 | 上頁 下頁


  汝平重新登上車子。他把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單手騎著車。早晨八點鐘的街道嘈雜喧囂,廣告,汽車,商店,還有人類像螞蟻一樣浮動。他們很有信心地終日奔走。這麼多的人,這麼繁華的生命,他們是否都對未來充滿信心?汝平突然想起聖經裡的詞語:蒼海浮生。蒼海浮生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世事如海,一片蒼茫。每個人都漫無目的浮在上面,有的是大馬哈魚,有的是工業垃圾,有的只是一隻癟破的避孕套而已。史菲也是個酷愛電話的女孩。她經常給汝平打電話。有一天她在電話裡轉述電視劇《阿信》的情節,說著說著就嚎啕大哭。汝平只好掛斷電話,讓她哭個夠。還有一天史菲打電話向他索取松山芭蕾舞團的演出票。汝平說他沒有票,有票也不給她。他說芭蕾男演員等於不穿褲子,未婚少女不准入場。史菲在電話裡喊,胡說八道,小心我讓老虎來揍你一頓。汝平沒有見過史菲的老虎。他對女孩們的戀人有一種天生的敵意。也許老虎確實是個很會打架的小男人,因為沒過幾天,史菲又打電話問他有沒有公安局的路子。她哭哭啼啼地說,老虎又跟人打架了。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多麼男子氣的人,有個男孩對我吹口哨,他上去一拳就把人家的牙打掉了。汝平說,這不很好嗎?讓他蹲幾天牢吧,等放出來他的男子氣就更足了。史菲說,你幸災樂禍?你就不能幫幫我嗎?我一直把你當成好朋友的。汝平說,我幫你誰來幫我?我要是公安局長就把全世界的人都拘留起來,每個人都有罪,都應該去嘗嘗拘留的滋味。在老虎被拘留的這段日子裡,史菲每天去拘留所等待她的戀人。她站在鐵柵欄外凝望一條長長的走廊,只能傷心地哭泣。外面下著白茫茫的雨,雨水從我的頭髮上掉落,我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淚水。後來史菲對汝平這樣描述。她建議把這些寫進小說中去。「他從裡面給我捎了一樣東西。」史菲很神秘地說,「你猜是什麼東西?」「一封情書?一條金項鍊?」

  「不是,你太庸俗了。」她突然捋起衣袖,露出左手腕上的一根橡皮筋,「就是這條橡皮筋。」

  「很好,這比一條金項鍊更有意義。」

  「他讓我們它套在手上等他出來。後來我就是套著橡皮筋接他的。遠遠的我就把手腕舉起來,他看見我手上的橡皮筋,眼淚就流出來了。」「這是一個動人的電影場面,我的眼淚也快流出來了。」「那天下著雨。我們沒有雨衣和傘,就在雨中慢慢地走,身上淋透了。就在那條路上,我們互相發現不能分離,他把我的手插在他的口袋裡,因為我冷得簌簌發抖。在電報大樓門口,他一把摟住了我,他說,還冷嗎?我說不冷了,再也不冷了。」「愛情。」汝平歎了口氣說,「什麼是真正的愛情?這就是真正的愛情。」沒隔幾天,史菲打電話告訴汝平,她要和老虎結婚了。「你買件有意義的禮物送給我吧。」她的聲音喜氣洋洋。「沒有這個想法。」汝平說,「我反對女孩過早結婚,破壞婚姻法。」「其實也不是正式結婚,是婚前同居,懂嗎?」她把重音放在婚前同居上,竊竊笑了一陣,「你送一塊掛毯吧,或者送咖啡套具也行,我們有一間小屋牆上爬滿長青藤。你說我們牆上應該貼什麼顏色的牆紙?」

  「我不知道,我反對你們非法同居。」

  「你這人真討厭。」她對著電話喊,「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不理就不理,」汝平也對著電話喊。「你嚇唬誰?」史菲婚後就沒有消息了。汝平猜想她的日子肯定過得很幸福很浪漫,女孩最後的歸宿就是和一個男人廝守在一起,這是社會發展的動力。有一天汝平收拾屋子看見門後的那把小傘,他想她應該把它拿走了。

  他給殘疾人基金會撥電話尋找史菲。對方是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很不耐煩地說,不在,他說上哪兒了,對方說你管人家呢,願上哪兒上哪兒,你去報紙登尋人啟事吧。汝平摸不著頭腦,他最後聽見話筒裡傳出一句話,什麼玩意?什麼玩意是什麼意思?汝平很生氣,他想那個婦女大概處於更年期年齡,不光是她,世界上有許多人莫名其妙心情不佳。報紙雜誌上說這與太陽黑子的活動以及濫伐森林破壞生態平衡有關。雨傘仍然靠在門後,汝平想起那個雨夜初遇史菲的情景恍若隔世。一切都變得遙遠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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