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女孩為什麼哭泣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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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汝平的信被退回來了。郵局的改退判條上寫著查無此人的字樣。汝平很掃興,他想也許她已經離開原處了。給一個四處漂泊的女孩寫信,退信也是意料中的,他只是可惜那些感情在郵路上顛簸了一番,白白地浪費光了。春意漸濃的季節裡汝平苦不堪言,他幾乎每天看見上官紅杉在夢境裡自由走動。女孩光著腳穿著透明睡裙在他四周自由走動。她的黑髮像絲綢般地迎風拂動,芬芳無比。汝平意識到他陷入了一種危險的境地。他嘲笑自己軟弱的意志,不相信他會這樣真摯地愛上別人。但他無法抑制尋找上官紅杉的欲望。有一天他在抽屜裡翻到了吉麗的地址,他決定去找那個討厭的女孩,她也許會知道上官紅杉的確切音訊。汝平按照地址找到城西。在一條肮髒泥濘的小巷口,他攔住一個少年問詢。「吉麗?」少年想了想,突然頓悟道:「是大洋馬吧?她在雜貨店裡。」汝平沒有意料到吉麗會住在這樣破爛的房屋裡,他也從不知道吉麗就是大洋馬。這讓他有點好笑。他走進那家私營雜貨店,店堂裡沒有人。汝平遲疑看掀開了後面的門簾,門簾後是一個小院。院子裡氣氛不同尋常,地上擺滿了花圈,香燭燃燒的氣味撲鼻而來。許多人披麻戴孝地忙碌著,有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地哭嚎著。汝平大吃一驚,這裡有喪事。他首先想到是吉麗死了。如果吉麗死了,他就不必再去打擾她了。汝平悄悄地退出雜貨店,他剛跨上自行車聽見身後一聲呵斥:「站住,招呼不打就溜。」回頭一看是吉麗,原來吉麗還活著。「我以為你死了,心裡挺悲傷的。」汝平說。「放屁。我怎麼會死?是我媽死了。」 「那你怎麼不哭?看你的模樣喜氣洋洋的。」「有什麼可哭的?」吉麗回頭朝裡面看看,悄悄地說,「該死的都要死,不該死的就活著。」 汝平在雜貨店裡坐了會兒。那是吉麗開設的小店,貨架上擺滿了香煙、酒和香皂之類的小百貨。在東面牆上有一張吉麗和一名乾癟老頭的合影。吉麗指了指照片說,「那是我先生,比我大二十三歲。」「長得挺英俊的。」汝平說。 「別跟我來這套。笨蛋才找英俊男人。」吉麗又朝著貨架指了指,「這些東西,你看上什麼拿什麼。你來找我我很榮幸。」汝平挑了幾盒英國香煙塞進口袋,他說:「反正都是剝削來的,不拿白不拿。」「說得對。世上只有一個理,你剝削我,我剝削你,最後誰也不欠誰。」吉麗笑起來,她把腰裡的孝帶解下來朝地上一扔,「直說吧,找我幹什麼來了。」 「上官紅杉。我有事找她。」 「我還以為你找我跳舞呢。」吉麗朝他啐了一口,她擠眉弄眼地說,「難道我就不如上官有魅力嗎?」 「你們都不錯。比老豬婆有魅力多了。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嗎?」「拱食。」吉麗突然咯咯大笑,她點燃了一支煙,說,「她在廣東拱食呀。廣東那地方我是知道的,去了就不想回來了。」「這我知道。我有個直覺。她好像出什麼事了。」「是出了一點小岔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小岔子到底有多大?」 「這不能告訴你。」吉麗的表情有點詭秘,她猛吸了幾口煙,把煙圈往汝平臉上吹來,「誰都有點秘密,你就別問了。」「但是我同她的關係非同一般。我們之間沒有什麼秘密。」「非同一般?」吉麗捂著嘴大笑起來,「男女之間的關係都是一回事,你千萬別自作多情。」「別這樣瘋笑,你才死了媽。」汝平有點難堪,他說,「告訴我,她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不能告訴你。」吉麗突然沉下臉來,「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莫名其妙。我覺得你們莫名其妙。」 「你才是莫名其妙的傢伙。滾吧,上別處尋找你的愛情去。這兒只有死人,沒有愛情。」 「我覺得全世界都莫名其妙。」汝平慢慢地站起身,他拿起自己的圍巾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他說,「我真想把你們勒死,死了就正常了,就像你媽一樣。她現在是最正常的人。」汝平沮喪地走出吉麗的雜貨店,他聽見吉麗在後面喊:「你會搓麻將嗎?明天來搓麻將吧。」汝平沒有理睬。他騎上自行車時迎面吹來一陣大風,風擴大了雜貨店後院哭喪的聲音。汝平臉色蒼白,嘴唇像枯葉一樣在風中顫抖,他的內心也充滿了絕望的寒意。這天汝平暗暗發誓結束和女孩子的浪漫史。他用喑啞的嗓音對自己說,消失吧,讓我們互相消失吧。汝平關起楓林路小屋的門。把春天關在門外。他重新坐到書桌前,撰寫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他想回避愛情生活的描寫,但事實上不可能,它在他的青春歲月裡畢竟佔據了很重要的地位。汝平寫作時打開他的小型收錄機,一遍遍放著埃·西格爾的《愛情故事》插曲。他相信這樣的音樂有益於創作的進展。在小說中汝平設計了與上官紅杉的重逢: 四月的一個夜晚。他從外面回到楓林路小屋。遠遠地發現他的門是開著的,他預感到什麼事情悄悄降臨了。女孩坐在窗前吃麵包。地上堆著幾件簡單的行李。他悄悄地走上去,從後面把她的雙眼蒙住。令他吃驚的是她服飾打扮上的變化,她從來沒有這樣穿戴過:黑色高領毛衣,藍色牛仔褲和圓口布鞋,頭髮剪得像男孩一樣短。他幾乎認不出她來了。「你怎麼進來的?」「我翻窗子進來的。」「你還活著,我以為你光榮犧牲了。」 「差一點,就剩幾口氣。」 「你不知道我多麼想你。」 「我也一樣想你。」他把女孩抱起來。女孩在他的臂彎裡像一根羽毛那樣輕盈,像風一樣漂泊不定。他深深地被這種久別重逢的情景所感動,眼眶有點發熱。「這有多好,我們又在一起了,再也別走了。」「不走了,我累壞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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