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南方的墮落 | 上頁 下頁
十一


  姚碧珍就拍著樓梯扶手朝上面喊,不去你就給我滾,給我滾到你爹床上去。你要生就回家跟你爹去生吧。

  這時候喝午茶的第一批茶客進門,正好聽見姚碧珍在喊,跟你爹去生吧。茶客們哄堂大笑,笑完了說,跟爹生孩子多不好,生下孩子到底是兄弟還是兒子,不好稱呼,誰要是願意生就跟我來生吧,保險一槍命中,根紅苗壯。

  多少年來,陰私和罪惡充滿人間,也充滿這條短短的香椿樹街。無須羅列事件,只要找到清朝年間地下刊出的《香街野史》,讀罷你便會對我們這個地區的歷史和所有傑出人物有所瞭解。

  《香街野史》這本韋現在幾乎絕跡。記得我還是個小學生時,有一次偷偷潛入舊貨收購站的倉庫裡淘金。在一捆發黃的積滿灰塵的舊書裡,我隨意抽出一本,抽到的就是這本《香街野史》。我把它連同一批連環畫偷回了家。這本書在我床底下的鞋箱裡湮沒了許多年,直到我的青春期來臨,在一個煩悶的雨天裡把它細細地瀏覽,羞於啟齒的是我竭力尋找一些與性有關的章節,但是讓人惱火的是每逢緊要關頭,書中就發生缺頁、塗墨等現象,當時我認為這本書的前主人一定是個貨真價實的下流胚。

  現在,當我努力回憶《香街野史》中的有關片斷並為南方的現實尋找種種歷史根源的時候,我發現我幾乎是一個新的野史作者,不負責任地捕風捉影,居心叵測地添油加醋,揭露庸俗使我的行為本身也沾上了庸俗色彩。這就印證了香椿樹街居民對我的看法,他們認為我是一個古怪促狹、鬼頭鬼腦、半瓶子醋晃來晃去的傢伙。如果他們知道我寫了這篇小說,他們會朝我吐來無數濃痰和唾沫,直到把我淹死為止。

  《香銜野史》中有一段記敘的是梅氏家族的豔聞軟事,摘錄如下:

  清康熙年間,梅家茶館因夫妻不睦、各有私情,鬧出一個大笑話。說的是梅二郎與妻子張氏素來不睦,在外各有私情。偏偏二郎之母與張氏婆媳之間嫌隙己久,婆婆一心抓住媳婦與人私通的把柄,可謂用心良苦。一日,婆婆發觀張氏與人在東鄰王家幽會,婆婆喜出望外,無奈王家高樓深院,難以潛入,婆婆靈機一動,返身回家欲取梯子,不料心急事難成,梯子無影無蹤。婆婆又上樓找,找到二郎房裡,看見窗戶洞開。梯子竟然架在窗外,一頭搭在西鄰劉家院子裡。婆婆抓好心切,急忙上去抽梯子,正待把梯子抽上來時,猛聽得劉家後廂房裡傳出二郎的聲音,說,抽不得,梯子抽不得。原來二郎也正與劉家媳婦鴛鴦成雙。可憐那梅家老婆婆,對著梯子欲哭無淚,哭笑不得。

  《香街野史》中還有一段記敘了梅家茶館歷史上轟動一時的釘子殺人案。讀後讓人毛骨悚然。

  明末清初,梅家茶館由梅家兄弟共同經營,兄弟倆齊心合力,茶館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及至後來,為了錢財的分配,兄弟倆屢屢爭吵,拳腳相加。弟弟五大三粗,頗有氣力,哥哥卻是瘦弱不堪,不善動武,因此在鬥毆中每每吃虧。天長日久,哥哥便對妻子說,無毒不丈夫,我必置他於死地而後快。妻子說,他身體那麼強壯,你怎麼置他於死地?哥哥說,身體強壯的人必定是暴死,你等著吧,明天那廝肯定暴死床上。他還未娶妻生子,你當嫂子的明天一定要抱屍大哭一場,以慰祖先在天之靈。第二天早晨嫂子進了小叔的房間,看見小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摸鼻孔,果然冰涼冰涼的已經咽氣。嫂子當即大哭,並在茶館門楣掛上白布與麻片,引來眾多茶客和街人看死人,看死者面色依然紅潤,似仍沉浸在美夢之中。說是暴死,人皆深信不疑,哥哥請了驗屍人來,驗屍人遍查屍體各部,沒有發觀傷口,捫其舌苔,也非毒藥所致,於是蓋棺論定,梅家弟弟暴死身亡。停屍三日,人殮送葬,不料一個聰明的釘棺人對死者死因有所察覺,其時釘棺人一手執錘,一手執釘,正等把最後一顆長釘打進棺木,釘棺人眼睛一亮,猛然失聲尖叫,釘子,釘子。他打開植板,解開死者頭上的髻子,果然發現死者的天靈蓋上嵌著一顆鐵釘。此時哥哥跪地告罪,所謂暴死原因真相大白。翌日,哥哥被投入大牢。梅家茶館一時人去樓空,獨由孤兒寡母支撐度日。

  苦不堪言。

  諸如此類的記載在歷代小說野史中實屬多見,但是《香街野史》中記載的是我們這條街道的如煙如雲的歷史故事,尤其是書中兩次提到我所熟悉的梅家茶館,提到金文愷的祖輩逸事,我想書的作者對今天的生活早已充滿了預見,幾百年前的生活仍然散見於這條街道的每個角落,捉姦和謀殺充斥于現實和我們的夢中。書中的每一篇章讀來都使我身臨其境。

  有人猜測《香街野史》的作者草木客就是金文愷,說他晚年幽居在家就是在撰寫這部充滿罪惡虛偽和欺詐的怪書。我不能苟同,因為我記得很清楚,書是清末民初時由地下刊出的,它不可能出自金文愷之手。我為證實自己的觀點,曾到床底下細細翻過所有的藏書,結果很蹊蹺,那本書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把珍貴的《香街野史》弄丟了,也許已經丟了好多年了。現在我面臨某種絕境,一旦香椿樹街居民對我的這部作品群起攻之時,我再也拿不出別的證據來了。

  冬天下第一場大雪的時候,紅菱姑娘的屍體從河裡浮起來,河水緩慢地浮起她浮腫沉重的身體,從上游向下游流去。

  紅菱姑娘從這條河裡來,又回到這條河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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