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南方的墮落 | 上頁 下頁
十二


  香椿樹銜的居民都擁到和尚橋頭,居高臨下,指點著河水中那具灰暗的女屍,它像一堆工業垃圾,在人們的視線中緩緩移動。當紅菱姑娘安詳地穿越和尚橋橋洞時,女人們注意到死者的腹部鼓脹異常,遠非一般的溺水者所能比擬,於是她們一致認為有兩條命,她的肚子裡還有一條命隨之而去了。

  有人用竹竿把紅菱姑娘的屍體戳到岸邊,然後把死者裝進一隻麻袋裡,由東街的啞巴兄弟一前一後扛到姚碧珍的梅家茶館前。在茶棺門口,啞巴兄弟受到了姚碧珍的阻攔,姚碧珍雙臂卡住大門,她說,誰讓你們把死人往我家裡抬的?她是我媽還是我女兒?給我抬回去,抬回去。啞巴兄弟不會說話,就把大麻袋往地上一放,邊上會說話的人就說話了,你老闆娘也說得出口,抬回去?抬回到河裡麼嗎?她是梅家茶館的人,不回茶館回哪裡去?姚碧珍就破自大罵,誰說她是茶館的人?她死賴在這裡,打她不走,罵她不定,死了還要我來收屍嗎?你們誰去撈的,好事做到底,不關我的事,撈屍的是啞巴兄弟,這時啞巴兄弟朝姚碧珍攤開手,等待著什麼,姚碧珍說,你們張著手要什麼?啞巴兄弟細細地比劃了一番,原來是要錢。姚碧珍氣得跳起來大罵,還跟我要錢?老娘賞你們一人一條月經帶,你們要嗎?

  姚碧珍蠻橫惡劣的態度沒有嚇退前來瞻仰死者的香椿樹街人,他們對著地上濕漉漉的麻袋嘖嘖悲歎。好端端一個大姑娘,怎麼就死在河裡了?你去掰開她的嘴問問她,怎麼就死在河裡了?我也想聽一聽呢。這時候人群裡響起一個尖銳的聲音,蓄意謀殺,梅家茶館蓄意謀殺。在場的許多人都不懂蓄意謀殺的意思,他們朝那個人看,那個人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用鴨舌帽壓住了激動的眼睛,一轉身就逃出了人群。

  那個人就是我,我當著眾人宣佈了我的判斷後,一轉身就逃出了人群,我與大批的前去梅家茶館看死人的人擦臂而過,逆向而行。天空中的雪花一片片飄向我的肩頭,飄在香椿樹街頭,很快地積成薄絨般的雪層,回頭一看我們的香椿樹街被白雪覆蓋了一天,自茫茫一片真乾淨。

  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紅菱姑娘的確是被蓄意謀殺的。1979年冬天的一個雪夜,李昌把熟睡中的紅菱姑娘從沿河窗戶中扔出去,扔到河裡。李昌在出逃新疆途中被抓獲,扭送回到香椿樹街的老家。李昌不成功的出逃純粹是誤會所致,或者說是錯誤的距離感的原因。李昌以為新疆距香椿樹街不會超過到上海的距離,他跑到長途汽車站,向售票員要到新疆的車票。售票員就給了他一張到新薑鎮的票。他就上了去新薑鎮的長途汽車。需要說明的是李昌只上過一年小學,他認識「新」字但不認識」疆」字,所以人們對李昌潛逃的失敗也沒有什麼可惋惜的。

  李昌被收審時與審訊人員的對話後來在香椿樹街流傳甚廣。

  李昌,你殺了人,你知罪嗎?

  知罪。要不然我就不跑了。

  李昌,你的殺人動機是什麼?

  沒有什麼動機。我也沒用槍沒用刀的,我把她從床上抱起來扔到河裡,她一聲沒吭。

  李昌,為什麼要殺人?

  她說她肚子裡有孩子了,說是我的,她要我帶她去私奔,說是吃糠咽菜也願意。我煩她,我警告她三次了,讓她不要來煩我,她不聽,這就怨不得我了。

  李昌,你知道她掉下河就會死嗎?

  我本來想嚇她一下,誰想她睡得那麼死,一聲不吭,也不喊一聲救命。

  李昌,既然嚇她,後來為什麼不下河救她?

  我想下河的,可是又怕冷,那天下大雪,穿著棉衣都嫌冷,下河就更冷。

  李昌,她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知道,只有老天爺知道了,人都死了,找誰對證去,她說是我的,就算是我的,只可惜我沒有當爹的福份。

  李昌,不許泊腔滑調,嚴肅一點。

  我沒有油腔,更不敢滑調,句句是真話,要是有假話,你們現在就一槍崩了我,讓我前胸通後背,透心涼。

  李昌收審後更大的一條新聞引起了香椿樹街極大的震動,梅家茶館令人矚目的手電筒竟然一直拴在李昌的褲腰皮帶上,據說李昌是從金文愷監死前睡的枕頭芯子裡找到的。據李昌自己交代,他盜金之前金文愷還沒有死,金文愷睜著眼睛看著他把手伸到那只枕頭芯子裡,然後就一命嗚乎了。

  有一天姚碧珍提了一隻籃子去探監。她給李昌帶來了他最愛吃的鹵豬頭肉,隔著鐵柵欄遞給李昌,李昌在裡面悶頭大吃,姚碧珍在外面默默靜視,李昌吃完了還想吃,姚碧珍一手按住李昌的手親著吻著,一手從藍子裡抽出一把菜刀,飛快地朝李昌的手剁去。兩個人都尖叫了一聲,李昌的三個手。指頭被剁下來了,它們油膩膩血淋淋地躺在姚碧珍的竹藍裡,像三顆紅扁豆。

  姚碧珍說,李昌,我挖不了你的心,只要你三根手指頭,回去喂狗,姚碧珍面不改色心不跳,提著竹籃就走。姚碧珍就這樣採取等價交換的原則,用一手電筒的金器換了李昌的三根手指頭。

  南方在黑暗中無聲地漂逝。

  年復一年,我在香椿樹街上走來走去。我曾經窮盡記憶,掏空每一隻裝滿閒言碎語的口袋,把它們還給這條香椿樹街。但是我現在變得十分脆弱,已經有人指責我造謠生非,肆意誹謗街坊鄰居,指責我愧對生我養我的香椿樹街,問題是我有什麼辦法,使我不出賣香椿樹街,別人會比我更加陰險狠毒地出賣香椿樹街,畢竟它已成為一種墮落的象徵。

  梅家茶館現在是越來越破敗,越來越古老了。到了1989年夏天,茶館門庭冷落,冷冷清清。一個炎熱的下午,我看見茶館虛掩著門,十幾張八仙桌,50張靠背椅都在休息,做著懷舊的夢。姚碧珍已經是一個臃腫蒼老的老婦人,她伏在一張桌上瞌睡,花白的頭髮被電扇的風吹得亂蓬蓬的,散發著永恆的風韻。

  我走過和尚橋橋頭,習慣性地看看茶館二樓糊滿舊報紙的窗戶,聽見已故的茶館主人金文愷的聲音,沉悶地穿越這個炎熱的下午和這些潮濕發粘的空氣,撞擊著我的耳膜。

  他說,孩子,快跑。

  孩子,快跑。

  於是我真的跑起來了,我聽見整個南方發出熟悉的喧嘩緊緊地追著我,猶如一個冤屈的靈魂,緊緊追著我,向我傾訴它的眼淚和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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