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南方的墮落 | 上頁 下頁


  紅菱姑娘並沒有離開梅家茶館。她第二天就搬到死鬼金文愷生前蝸居的房間裡。有一天我走過和尚橋頭,猛地發現梅家茶館樓上的西窗被人打開了。一個陌生的姑娘倚窗而立,她一邊用塑料梳子梳頭發,一邊彎腰俯視著和尚橋上來往的行人,南方的陽光一如既往投灑在梅家英館古老的青瓦上,也投灑在紅菱姑娘青春勃發的臉上。

  我在南方度過的少年時代基本上是空虛無聊的,往往是早晨起床時對生活還充滿信心,一到傍晚看著夕陽從古塔上一點點墜落,人又變得百無聊賴了。

  我覺得香椿樹街上盡是吃飽了沒事做的人,他們沒有辦法打發日子,就想到開茶館,泡茶館的計策,可見人類是多麼投機取巧,多麼善於苟且偷生。

  找祖父死于1969年,他生前是梅家茶館的常客,我記得茶館關門的那兩年裡,他因為無法泡茶館脾氣性格變得暴躁刁鑽,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老混帳東西,遭到家人一致唾棄。他在院子裡擺了張八仙桌,妄圖開一個家庭式茶館,糾集了一批老眼昏花委瑣不堪的茶友來喝茶,把好端端的一個家庭搞得烏煙瘴氣,結果沒有幾天,他的事業就給全家人齊心協力攪黃了。茶葉、開水、杯子,椅子均遭封鎖。後來我祖父只好蹲在門口,用一隻漱牙缸子泡一角錢買一兩的茶末子喝,一邊喝一邊大罵不迭,全家老小,罵時事風雲,駕雞罵鴨,罵到最後他的神經末梢出了毛病,成了一個討人嫌的老瘋子。

  我這麼百無禁忌地端出家醜,主要是申訴一下梅家茶館與我間接的利害關係。我多年來厭惡梅家茶館就源於此事。當然這也許是一種理性的藉口。南方生活根本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我的好惡一錢不值。我祖父死了好幾年了,梅家茶館又重新興旺起來,這對於我是一種情感打擊,對於我死去的祖父則具一種戲劇效果,現在他在天堂路上遙望梅家茶館的風景,不知作何感想。

  依稀記得祖父曾經在家庭茶桌上與老茶友大談梅家茶館昔日的茶道,他們深深陶醉在種種繁瑣累贅華而下實的形式中,充滿激情,望梅止渴,要知道那時候梅家茶館被封條封住,塵封三尺,那群老茶客的懷舊顯得有點動人,但是究其實質是可笑的,他們不過是在為怎麼把一杯茶喝下去蝶蝶不體,純粹是作繭自縛或者是脫褲子放屁,毫不足取。對此我是有清醒認識的。

  南方的陋習即使披上美麗的霓裳,也不能瞞騙我的眼睛。梅家茶館迷惑人的茶道,我總結了一下,不過就是幾種喝茶的方法。

  一、溫水泡新茶,然後用嘴喝下去。

  二、沸水沖陳茶,然後用嘴喝下去。

  三、水泡茶,先倒水再放茶,然後用嘴喝下去。

  四、茶泡水,先放茶再倒水,然後也要用嘴喝下去。

  1979年秋天梅家茶館是香椿樹街閒言碎語的中心。中心的中心則是姚碧珍、李昌和紅菱姑娘三人之間暖昧不清欲蓋彌彰的關係。

  有一天茶客們看見紅菱姑娘像一隻油桶般地從樓梯上滾下來,定睛一看,原來是被姚碧珍從樓上推下來的。姚碧珍趿著雙拖鞋站在樓梯口,柳眉怒豎,唾沫橫飛,嘴裡罵,偷看,偷看,當心我剜了你的眼珠子喂狗吃。紅菱姑娘從地上爬起來,捋捋衣角,臉上不改顏色,走到一個熟客那裡給他續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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