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南方的墮落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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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碧珍已經多次把紅菱的鋪蓋卷扔出來,一次是因為紅菱偷搽姚碧珍的雪花膏,一搽就搽掉大半瓶。一次是因為紅菱在水鍋裡偷煮雞蛋。結身雞蛋殼煮碎了,蛋黃蛋白漂了一鍋。更多的原因都是偷看,據姚碧珍說,紅菱心懷鬼胎,心術不正,無比下流,經常扒著鎖眼偷看她的臥室。姚碧珍用牛皮紙把鎖眼從裡面堵住,沒過幾天,又讓紅菱給捅開了。紅菱堅持對女主人實行監視,不知道動了什麼糊塗心思。 姚碧珍曾經一手揪住紅菱的胳膊,一手提著紅菱的鋪蓋卷把她往門外推,但紅菱卻死死抱住門柱不肯走,兩個女人都頗有力氣,旗鼓相當,堵在門口進退兩難。姚碧珍跺著腳朝街上行人喊,快來看看這條不要臉的懶皮狗,快來看吧,不收錢的,不看白不看。紅菱似乎是配合姚碧珍對她的宣傳,她突然雙腳朝地一跪,抱住姚碧珍的腿,含著眼淚說,別趕我走,求求你,別趕我走了。你趕我走就是送我的命,姚碧珍說,你嚇唬誰?你不明不白的來我們這裡搗亂,誰知道你是哪路貨色?你死了活了關我屁事。紅菱說,老闆娘你就積點德吧,你只要留下我,我活著給你做牛做馬,死了也給你洗衣做飯。姚碧珍說,狗改不了吃屎,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偷看,你長的是人眼還是狗眼呢?紅菱說,不看了,以後再也不偷看了。姚碧珍說,人要有個人樣,你偷看了我我就會瘦點你就會胖點嗎?姚碧珍環顧一下圍觀的人,又說,大家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看見李昌從樓梯上踢踢遝遝地走下來,他走到人堆中間,推推這個撥撥那個,說,好了好了,別在這裡看熱鬧,回家做飯去,回家抱孩子去,守在這裡也沒有飯吃。李昌嘴叼海綿頭香煙,一副氣宇軒昂趾高氣揚的架勢。李昌他算個什麼玩意兒,立即就有人與我深有同感,說,李昌,這是你家地方?我站在這裡關你屁事,輪到你來吆五喝六的?李昌怒睜桃花眼,喂,你是不是骨頭太緊,要我給你松一松?那人就把袖子往上一捋,嘴裡喊,那就來吧,看看是誰給誰松?旁邊的人立刻群情激奮,齊聲嚷起來,打呀,打呀,哪個不打下面沒把兒。關鍵時刻李昌就膿包,這一點也是眾所周知的。李昌說,賣拳頭也要約個時間,現在不跟你計較,走著瞧吧。有人喊,李昌李昌下面沒把兒。李昌嘻地一笑,說,我下面怎樣,你去問你姐姐。 李昌大概這時候才想起來下樓的目的,他把姚碧珍拉過來,一隻手托著她的腰,他說,你們何必這樣認真?她偷看歸偷看,幹活是挺賣力的,五塊工錢的好勞力,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我聽見李昌這番話,再看看偎縮在角落裡的紅菱姑娘,她的臉上充滿低賤的痛苦,黑眼珠緊張地瞟著李昌和姚碧珍的表情。她明顯也聽見了李昌的話,渙散的精神為之一振,當李昌把鋪蓋往她腳邊扔過去的時候,紅菱姑娘惟恐形勢有變,拎起鋪蓋飛也似地逃上樓梯,酷似一隻可憐的過街老鼠。 一切都令人作嘔,我要是有什麼辦法,寧死也不會去看這種庸俗的鬧劇,可是偏偏我又看了,而且從頭至尾看得津津有味。 一切都令人作嘔。人們想像中的溫柔清秀的南方其實就這麼回事。我不管別人是否說我有意給南方生活抹黑,反正我就這麼看。我承認我是南方的叛逆子孫,我不喜歡潮濕、肮髒、人頭簇擁的南方,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有一條巷子叫書院弄,我上學的時候每天從那裡經過,看見弄堂口一年四季排著一長溜可惡的馬桶。它們在陽光下毗牙咧嘴,散發著難聞的臭氣。我就是不能忍受馬桶,並且堅信這是一種懶惰的產物,他們為什麼不把滿腦子的生意經、小算盤和陰謀詭計勻一點出來,想想他們的排泄問題? 我上學的時候老師曾佈置一項愛國衛生任務,每人必須向學校上繳100只蒼蠅屍體,我沒有辦法,在家裡只殺掉了五隻蒼蠅,就跑到書院弄弄口去找。我舉著一隻蒼蠅拍,在那些各式各樣的馬桶上亂拍一氣,結果很輕鬆地拍死了另外95只蒼蠅,我完成了任務,如果我要超額完成也很容易,書院弄那裡的蒼蠅多得不計其數,蔚為壯觀。 從一滴水中可以看見大海,後來我就列出了一道富有哲理的公式: 南方=書院弄=95只蒼蠅 公式是否成立,熟悉南方的人可以參加討論。 一個下雨的早晨,梅家茶館空蕩蕩的,茶客寥寥,姚碧珍與李昌一個坐在桌子上,一個坐在椅子上,對唱《雙推磨》。姚碧珍從前唱過攤簧戲,把個情焰洶湧的嫂子唱得煞有介事、絲絲入扣。李昌則擠眉弄眼揚首弄姿的,完全違背了人物原型,也糟蹋了地方戲曲藝術。 一個茶客說,李昌,你別唱了,再唱我的茶就發臭了。 這時候看見紅菱姑娘從雨中撞進茶館大門,渾身精濕,標準的落湯雞形象。她以一種極其惶惑的目光朝唱戲的聽戲的掃視了一番,然後踉踉蹌蹌地朝樓上走。紅菱姑娘的異樣引起了每個人的注意,姚碧珍立刻從桌上跳下來,追上了樓。 「你死哪裡去了?水瓶都空的。」 「我見今天客少才出去的。」 「你死哪裡去了?」 「醫院,去看病了。」 「看病,你別撒謊,你會有什麼病?」 「我真的有病,騙你是畜生。」 「誰管你有病沒病,下樓灌水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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