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南方的墮落 | 上頁 下頁


  你從哪裡來?

  射陽。

  我一猜你就是那一帶人。來這裡幹什麼?

  走親戚。

  不對。你說謊了。香椿樹銜每家的底細都在曬太陽,沒有哪家有蘇北親戚,你說說你的親戚姓什麼?

  姓張。

  又說謊,姓張的人像螞蟻一樣多。你的親戚到底姓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才是真話。你自己也不知道幹什麼來了,香椿樹街可不是逃難人呆的地方。你準備再去哪裡?

  不知道。

  那你就在這裡呆幾天吧,你不是要找親戚嗎?你的親戚姓李名昌,就是我,我是你的表哥好了。

  與紅菱姑娘說話的是李昌,李昌的一隻腳在地上,另一隻腳踩在方凳上。他正在用抹布蘸了油擦他的白皮鞋,擦完這只腳又擦那只腳。紅菱姑娘的黑眼珠炯炯地盯著面前的白皮鞋看,她喝完那杯剩茶舔了舔舌尖,然後她的幹啞的嗓音就變得甜媚清亮了。

  表哥,你的皮鞋可真白。

  梅家茶館收留了紅菱姑娘。準確地說是一種暫時的收留,就像鄰里之間互相收留被風刮過院牆的一塊毛巾、一隻襪子。這符合南方殘存的人情味和道德觀念,但是不符合老闆娘姚碧珍的利益,問題出在李昌那裡。李昌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說通了姚碧珍,李昌那個下流東西對紅菱姑娘打算盤簡單明瞭,姚碧珍不會不清楚,但姚碧珍對別人說,我怕什麼?花點錢買個女長工,看得順眼留,看不順眼再攆也不遲。姚碧珍還說,諒她一條獺狗也扶不上牆。言談間充分體現出她的自作聰明頤指氣使的老闆娘風格。

  1979年秋天這段時間裡,紅菱姑娘在梅家茶館燒灶。她身手矯健如魚得水,枯黃的臉不知不覺有了桃花色,仔細一看,她的眉眼是符合某種茶客的審美標準的,眉眼端正,豐乳寬臀,下巴上的一顆紅痣長得也不敗胃口。茶客們開始注意紅菱姑娘,有一天他們麼笑著竊竊私語,原來他們發現紅菱姑娘的乳罩穿反了,茶客們尖銳的目光穿過紅菱姑娘的的確良襯衫,發現她的乳罩穿反了。

  紅菱姑娘無所察覺,那天她有可能是仿效香椿樹街女子,頭一次給自己穿了乳罩。從道義上講,穿反了不該受到譴責,應該受到譴責的是頭一個發現穿反了的茶各。茶客們多不要臉,他們不去提醒紅菱姑娘,卻去提醒一個又一個進門的新茶客,他們都對紅菱姑娘笑,紅菱姑娘仍然無所察覺,她對眾人報以知足的不免受寵若驚的微笑。直到姚碧珍瘋笑起來。姚碧珍笑夠了用一根手指捅了捅紅菱姑娘的腰,不會穿就別穿,你裡面穿反啦。

  茶館裡的人們對紅菱姑娘的作弄至今讓我憤慨。這種作弄庸俗到了殘忍的地步,使任何自尊的心靈無法承受。紅菱姑娘當時的反應卻遠非我這麼激烈。她低眉一看,說,反了?商店裡的大姐讓我這樣穿的。姚碧珍又笑起來說,她逗你玩呢。紅菱姑娘淡淡一笑,這麼說,大家都在逗我玩了。

  細品紅菱姑娘的話,還是能發現她對茶館周圍人的態度的。其中味道有謙卑,也有警惕,有盲從,也有敵意。這很符合一個外鄉人初到我們香椿樹街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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