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南方的墮落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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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祖奶奶漸漸地凍出病來。祖奶奶請醫師來診病,只說是受了寒。但是絕藥吃了幾十罐,病勢卻不見好轉,祖奶奶的縣令兒子,也就是金文愷的七代或八代祖宗聞訊焦慮萬分,不知道母親大人患了什麼絕病。傳說是一個快嘴丫頭說漏了嘴,說,全怪對岸的老和尚,縣令嚴加遲問,終於知道了實情。縣令又羞又惱,當即要派兵丁去青雲寺捉拿老和尚,但祖奶奶卻不依。祖奶奶說,你要捉他不如先捉了我,把我綁到大街上去示眾,把破鞋掛到我脖子上來,把我的頭砍了去吧,你要他死不如先讓我撞死了吧。祖奶奶說著就往牆上撞,縣令抱住母親大人,雙膝跪下,涕淚交加。縣令說,母親的養育之恩至今未報,怎敢惹母親生氣?既然母親是凍出來的病,兒子就有辦法了。祖奶奶說,有什麼辦法呢?那禿廝就是不肯走路,他情願在河裡受凍。縣令說,修一座橋好了,一頭架到青雲寺,一頭架在家門口,只要能讓母親身體無恙,兒子也不論什麼廉潔自好了。 傳說和尚橋就是這樣修起來的。如果這是真的,那麼這段歷史大概是梅氏家族最輝煌的一頁了。我想起這傳說有如吞食一隻金頭蒼蠅,但是整個少年時代,我幾乎天天要從和尚橋上過,從家裡去學校。理智地說,過橋人是不應去敗壞橋的名聲的。 站在和尚橋橋頭,俯視人來人往的香椿樹街,數數梅家茶館共有多少窗戶,想想歷史真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東西,它虛幻而荒誕,遠遠不如廁所前的一排紅漆馬桶真實可靠。 有個破綻遲早是要收拾的。誰都會發現金文愷姓名上的問題,為什麼梅氏家族到了末代會捨棄悔姓而改成金姓?對於南方人來說,任何一個宗族都不可能改姓,這種罪過無異於挖自己的祖墳,永遠不可饒恕。 是金文愷自己把梅姓扔掉的,他有一天突然就跪到香椿樹街派出所要求更改姓名,宣佈他從此姓金。派出所方面提出種種質疑,全文愷只說一句話,你們救救我吧,再不改姓我就要沒命了。那是1953年的事,正在搞公私合營,梅家茶館也在合營之列。金文愷的改姓弄得新茶館裡的茶客啼笑皆非,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改姓,更不明白為什麼要姓金。終於有人一語道破天機,說,梅是黴,金是財,那傢伙還在做發財夢。又有人說,應該報告政府。 金文愷自作聰明耽於錢財的性格可見一斑,他的梅氏家族遺傳的命脈對新社會的氣候沒有任何適應能力。從1953年起,金文愷一直是香椿樹街每次革命運動的靶子,粗略地估計一下,金文愷被遊銜、批鬥大概有80餘次。這個數字超過了他的壽數,也超過了他儲藏的黃金盎司量。 到了1979年全文愷絕病而死的時候,香椿樹街的人普遍用因果邏輯談論此事,結論自然簡單,金文愷是應該死了,梅氏家族早就氣數已盡了。有的老人則睿智地指出,梅氏家族在天之靈也會把金文愷這個異姓孽子揪住,像在香椿樹街一樣讓他繼續遊街,批鬥。 我想起金文愷這顆死魂靈,想起那雙蒼白乾瘦的手在午後陽光下簌簌顫動的情景,心裡對他有一個公正的評價,說說也無妨。 我認為金文愷是一個死不瞑目的冤魂,幾年後他會重歸梅家茶館,以另一種形式實現他的理想,或者就是現在,某個深夜,他悄然出現在香椿樹街上,挾著一隻老式手電筒,冷不防對你說,孩子,快跑。 一年一度,秋風吹到南方來,吹落許多黃葉在香椿樹街上旋卷。有一年秋風乍起的時候,紅菱姑娘來到梅家茶館,紅菱姑娘搭乘一條運煤船進入香椿樹街的河面,船過和尚橋橋洞後,紅菱縱身一躍,就跳到了岸上。她把鋪蓋卷扔到地上,站在那兒舒了一口氣,她站在梅家茶館的西窗外,茶客們隔著玻璃都看見了紅菱,秋風吹起她桔黃蓬亂的頭髮,紅菱突然呼嚕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她的出現並無一點詩意。 紅菱姑娘走進梅家茶館,向老闆娘姚碧珍討水喝。姚碧珍順手抓過一杯茶客喝過的剩茶遞過去,說,隨便喝吧,紅菱就坐在她的鋪蓋卷上喝那杯水。她的烏黑靈動的眼珠自由地逡巡著梅家茶館,審視每一張陌生的臉,最後停留在姚碧珍的耳朵上,姚碧珍的耳朵上掛著兩片黃澄澄的金耳環瑪瑙墜子。」 這是什麼地方? 香椿樹街。 我是說這兒是什麼地方? 梅家茶館。我的茶館。 怎麼這麼多的人,他們在開會? 不是開會,是喝茶。 姚碧珍說著笑彎了腰。姚碧珍是經常發出這種不加節制的浪笑的。茶客們都轉過臉看她笑,姚碧珍笑夠了指著紅菱姑娘說,她問你們在開什麼會,你們到底在開什麼會?誰來告訴她?你們不說我就說了,姚碧珍的嘴湊到紅菱姑娘的耳邊,突然說,他們在開XX大會。請原諒我在這裡用了兩個不負責任的XX,要知道姚碧珍的嘴一貫下流透頂,我寫她的語言只能是猶抱琵琶半遮面。 很明顯紅菱姑娘是不知茶館為何物的,貧乏的知識與她聰慧的眼珠子極不協調,茶客們一眼可以判斷她來自某個窮鄉僻壤地區,香椿樹街有時是能夠見到這些愚蠢的外鄉人的,他們大多是從河上來,背著那種庸俗的紅底大花被子,香椿樹街居民憑藉他們靈敏的嗅覺,一下子就能把他們從人堆裡區分出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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