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米 | 上頁 下頁 | |
六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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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沒來得及把事情幹完,抱玉說著從地上撿起了一根鐵簽,讓我替外公把事情幹完吧。抱玉捏緊那根纖細而鋒利的鐵簽,對準五龍右眼刺了一次,兩次,三次。這時候他終於聽見了他期待的聲音,不是呻吟,是一聲淒厲而悠長的呐喊。 早晨兩個掏糞工在百貨公司後面的廁所裡發現了五龍,他們認識五龍,但無法把糞坑裡那個血肉模糊的男人和稱霸城北多年的五龍聯繫起來,因為巨變是在短暫的一個夏季裡發生的,當他們把五龍放在運糞車上送回瓦匠街的米店時,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向綺雲詢問其中的緣由,綺雲捂著鼻子呆滯地望著竹榻上的五龍,久久說不出話來,後來她說,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啦。 綺雲找了乾淨的衣裳想給五龍換上,她不能忍受他全身散發出來的濃烈的臭氣,但五龍突然從昏迷中醒來,拉住了綺雲的手,別忙換衣裳,五龍說話時右眼的瘀血重新剝落下來,像紅色的油漆慢慢地淌過臉頰,他說,告訴我,米垛下面的槍是不是你去告發的? 我沒告,綺雲用力把手抽了出來,她說,你要是不想換衣裳,我就先去找醫生,你不知道你的模樣多嚇人。 可惜我的兩隻眼睛都讓你們弄害了,否則我看你們一眼就能知道是誰告的密,五龍的聲音暗啞而微弱,眉宇之間卻依然透露出洞察一切的銳氣,然後他苦笑著說,其實你用不著裝假了,現在我一腳踩在棺材裡,你用不著再怕我了。 我從來沒怕過你,你有這一天也怨不了別人,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了別人。綺雲神情漠然,她看見一群蒼蠅從院牆外飛過來,圍繞著五龍的身體嗡嗡地盤旋,有幾隻蒼蠅同時棲留在五龍的腿上,啄食上面的一塊爛瘡,綺雲觀察了一會兒,覺得很噁心,她用蒲扇把蒼蠅趕走,但是很快有更多的蒼蠅聚集在五龍的腿上,綺雲不想再做任何無獲之勞,她僵立在一邊看著那群蒼蠅啄食五龍的大腿,五龍的大腿裸露在沾滿血污的白綢短褲外面,從撕破的褲管裡可以看見一隻松垂下來的睾丸,以及長滿紅瘡的陰囊和腹股溝,它們使綺雲想起年輕時候冷淡的卻又頻頻發生的房事,綺雲覺得很噁心,她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絞在一起過到現在的,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趁五龍再次昏迷之際,綺雲把米生和柴生從床上拉了起來,終開說,該死的抱玉把你爹打得不成人樣了,你們快把他抬到浴盆裡,我要給他好好洗一洗,否則閻王爺都不會收留他。 兄弟倆把父親抬到大浴盆裡,盆裡還盛著他上次浸泡過的米醋,米生扒掉了父親的短衫,而柴生乾脆用剪子剪開了那條血污斑斑的短褲,扔在一邊,米生蹲下去朝父親的身上潑酒米醋,他說,老東西大概熬不了幾天啦。柴生嫌厭地看著父親的爛泥似的肌膚,突然覺得好笑,柴生說,怎麼這樣臭,簡直比屎還要臭。 綺雲從爐上拎了一壺熱水過來,慢慢地朝五龍的全身沖灑。水很燙。綺雲摸了一下鐵壺說,可他也不會怕燙了,他這滿身臭味需要用熱水才能沖掉。五龍在熱水的沖灑下猛地蘇醒過來,下意識地抱住了頭,綺雲看見他驚悸的表情,充滿了某種孤立無援的痛苦。 誰在用鞭子抽我? 不是鞭子,是熱水,我在給你洗澡。 我看不見,你用的是開水嗎?沖到身上比挨鞭子還要疼。五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他說,別給我洗澡,我還不會死,我知道我這個人不太容易死。 那你想幹什麼?說吧,你想幹什麼我都答應。 回家。五龍竭力睜大眼睛,似乎想看清周圍家人的臉,但最終什麼也沒有看見,五龍說,不能再拖了,現在我必須回我的楓楊樹老家了。 你糊塗了,這麼遠的路程,你要是死在半路上呢? 別管這些,你從來沒管過我的死活,現在更用不著管了。五龍沉吟了一會兒又吩咐綺雲,你去找一下鐵路上的老孫,讓他給我包一節車皮,我是從鐵路上過來的,我還是從鐵路上回去。 又是糊塗話。你想葉落歸根也在情理之中,可一兩個人坐火車為什麼要包車皮呢?那要花多少錢? 要一節車皮,我要帶一車最好的白米回去。五龍最後用一種堅定的不可改變的語氣說,他隱隱聽見了兒子們發出的笑聲,他知道他們在譏笑他的這個願望,這個願望有悻于常理,但卻是他歸鄉計劃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他需要一車皮雪白的、清香的大米,他需要這份實在的能夠抗拒天災人禍的寄託。 米店兄弟為誰送父親回鄉的問題爭吵了整整一個下午。誰都不想攬這個苦差。綺雲對柴生的表現很惱怒,她說,你哥的腿不方便,你就好意思讓他去嗎?柴生梗著脖子回答,腿不好?他追女人跑得比我還快,他分家產比我少分什麼了?眼看兄弟倆又要扭打起來,綺雲急中生智。想出了擲銅板的辦法。正面是米生去,反面是柴生去。綺雲說著把一枚銅板狠狠地擲在地上,銅板蹦了幾下,恰巧滾到柴生的腳邊,恰巧是反面朝天。 總歸是我倒黴,柴生罵了一句,回頭望著昏睡在竹榻上的父親,他說,我就自認倒黴吧,不過在上路之前我要找出他的錢,我不放心。你們知道他的錢藏在哪裡嗎? 他的錢都在楓楊樹買了地了,他沒有多少錢了。 地也是錢,買了地就有地契,他的地契藏在哪裡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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