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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在一隻木盒裡,綺雲猶豫了好久,終於咬咬牙說,我看見他把盒子藏在北屋的屋頂下了。

  整個下午柴生一直在北屋尋找那只木盒,他站在梯子上,用鐵錘捅開了屋頂的每一塊漏磚,除了幾隻肥大的老鼠和厚厚的灰塵,柴生什麼也沒有找到,盒子呢?那只盒子呢?柴生懷疑母親欺騙了他。他最後憤怒地跳下梯子,朝一直在下面張望的母親吼道,是不是已經讓你拿掉了?

  沒有。你們應該知道他的脾氣,他從來不相信我,我怎麼拿得到他的東西?綺雲對此也感到茫然,她明明看見五龍往漏磚孔裡塞那只木盒的,別找了,你就是把房子拆光了也找不到的。後來綺雲微笑著對兒子說,他肯定挪過地方了,我知道他藏東西的本事特別大,你實在想找盒子只有去問他了,柴生的情緒由憤怒漸漸轉化為沮喪,他把梯子從北屋拖到院子裡,他其實瞭解父親的脾氣,不到咽氣是不會交出那只盒子的,說不定到了咽氣之時還是不會交出盒子,柴生想到這一點心情又從沮喪變得焦的,他雙手拎起竹梯,將竹梯垂直地撞擊著地面,以此發洩胸中的怨氣。他看見五龍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五龍聽著竹梯與石板相撞的嘭嘭的聲音,痛苦和迷惘的表情交融在他臉上,顯得非常和諧。

  是什麼東西在響?五龍說,我一點也看不見了,我看不見是什麼東西在響。

  梯子。柴生懷著一種惡作劇的心理將梯子移向五龍身邊,他繼續在地上撞擊著竹梯的兩條腿,柴生說,我在修理這把梯子,你要嫌吵就把耳朵塞起來。

  我以為是鐵軌的震動聲,我以為我已經在火車上了。

  夜裡下起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的雨聲在瓦匠街上響成一片,米店屋簷上的鐵皮管朝院子裡傾斜,雨水嘩嘩地沖濺在那張舊竹榻上。那是五龍最喜歡的臥具之一,現在它被僅雨細細地淋遍,每一條竹片都放射著潮濕而晶瑩的水光。

  綺雲替五龍和柴生收拾好行囊,推開窗戶觀察著雨勢。雨下得舒緩而悠揚,沒有停歇的跡象。估計這場夜雨會持續到早晨,綺雲朝窗外伸出手掌,接住了幾滴沁涼的雨珠。她突然記起母親朱氏在世時說過的話,每逢一個孽子出世,天就會下雨,每逢一個孽子死去,天就會重新放晴。

  尾聲

  南方鐵路在雨霧濛濛的天空下向前無窮地伸展,兩側的路基上長滿了蕭蕭飄舞的灌木叢。當那列黑色的悶罐子車笨拙地駛上渡輪時,江邊的景色煥然明亮了一層,像箭矢般的陽光穿透朦朧的雨積雲,直射到江水之上,而渡輪上以及渡輪上每一節車廂也染上了一種淡淡的金黃色。

  車過徐州天就該放晴了,駕駛渡輪的人遠遠地向火車司機喊道。

  誰知道呢?火車司機鑽出肮髒的駕駛室,抬頭望瞭望天空,他說,就是下雨也沒關係,這年頭人的命都是朝夕難保,誰還怕淋點雨呢?人不怕雨,車上的貨就更不怕了。

  悶罐子車廂裡的人無法看見天空,起初從車頂板的縫隙中不時滲下滴滴嗒嗒的雨水,後來慢慢地停止了,後來火車渡過了江面,轟隆隆地向北方駛去,柴生試圖打開那扇窄小的風窗,但是風窗是被固定著的,三顆鉚釘釘死在滑槽上,風窗半開半閉,至多伸出一條手臂,這樣,除了幾樹秋天的枯枝在窗口疾速掠過,車廂裡的人甚至無法看清外面荒涼的野景。

  車廂裡裝滿了新打的白米。父子倆都置身于米堆之上,五龍一直靜靜地仰臥著,從風窗裡漏出的一塊天光恰巧照在他的身上,柴生看見父親萎縮的身體隨火車的搖晃而搖晃著,他的臉像一張白紙在黑沉沉的車廂裡浮動,他的四肢像一些枯樹枝擺放在米堆上。

  火車是在向北開嗎?我怎麼覺得是在往南呢?五龍突然在昏睡中發出懷疑的詰問。

  是在朝北開。柴生的手眼把玩著一些米粒,他鄙夷地向父親掃了一眼,你死到臨頭了還是不相信別人。

  朝北,五龍點了點頭,重新閉上了眼睛,他說,朝北走,回楓楊樹老家去。我就要衣錦還鄉了。我小時候看見過許多從城裡衣錦還鄉的人,他們只帶回一牛車的大米。可我現在帶回的是整整一節火車車皮,一個人一輩子也吃不完。

  柴生沒有說話,柴生覺得這段漫長的旅途是極其無聊的,他懊悔沒有帶幾隻蟋蟀上火車,他還有好幾隻蟋蟀沒有在秋風秋雨中死去,只要有一根草莖逗引它們,仍然有可能見到精彩的鬥蟋蟀場面。

  可是除了這些米我還剩下什麼?五龍的手緩緩攀過米堆,抓住了柴生的衣角,他說,你摸摸我的身子,告訴我我還剩下什麼,我的腳趾頭是不全的,我的兩隻眼睛都瞎了,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切割我的每一塊皮肉,告訴我現在還剩下什麼?

  剩下一口氣,柴生粗暴地甩開了父親的手,他根本不想觸摸父親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

  剩下一口氣,五龍輕輕地重複了一遍,他臉上露出一絲自嘲的無可奈何的微笑。五龍的手舉起來在空中茫然地抓握著什麼,然後擱在胸前,無力地向下滑移,在充滿膿痂的生殖器周圍滯留了一會兒,然後那只手又向上升起,經過乾癟的失去彈性的胸腹,最後停放在他的牙齒上,那是兩排堅硬光滑的純金製作的假牙。五龍的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它們,嘴裡發出一聲長歎,他說,還有這副金牙,我小時候看見他們嘴裡鑲著一顆兩顆金牙,可我現在鑲了整整兩排,柴生,你看見這兩排金牙了嗎?金子是永遠不會腐爛的,我什麼都沒剩下,剩下的就是這兩排金牙。

  柴生看見父親枯卷的雙唇之間放射出一小片明亮耀眼的光芒,他知道這一小片光芒代表的價值,他湊近了父親的頭部,細聽他急促的冰涼的鼻息。柴生已經聞到了一息稠釅的含有腥臭的死亡氣味,柴生想到母親說起的那只木盒至今沒有下落,不由得憂心如焚,盒子呢,快告訴我盒子藏在哪兒了?柴生突然暴怒地搖晃著父親的身體,他必須趕在他咽氣之前找到那只盒子,五龍在這陣猛烈的搖晃下身體奇異地卷了起來,就像一片隨風飄逝的樹葉,米——他的頭問米堆上仰去,清晰地吐出最後一個字。

  藏在米堆裡?柴生焦急地喊叫著,但是五龍已經不再說話,柴生在米堆裡到處扒挖尋找木盒時,聽見了身後傳來的微弱而渾濁的氣絕聲,他繼續將米向兩側扒開,最後在米堆的最深處找到了一隻沉甸甸的木盒子。柴生把木盒抱到風窗邊急切地打開,讓他吃驚的是盒子裡沒有地契,也沒有錢幣,他看見了滿滿一盒子米,它在風窗的亮光下泛出一種神秘的淡藍色。

  柴生瘋狂地呐喊著撲到父親的屍體上,你到死還在騙人!柴生高聲怒駡,一邊拼命地抓起米粒朝亡父臉上扔去。米粒很快落滿了死者的臉部,很快又從那些僵硬的五官上散失下來,柴生看見了父親嘴裡閃著一點金光,一點金光掙脫了枯辱與白米的遮攔。在黑暗狹小的空間裡閃閃爍爍,金牙。柴生從金牙迸發的光芒中感受到另一種強大的刺激和誘惑。

  後來柴生果斷地打開了亡父冰涼的唇齒,他把手指伸進去用力掏著,先掏出了上面的那排金牙,然後下面的那排就輕易多了。柴生倒空了木盒裡的米,把兩排金牙裝了進去,他聽見兩排金牙輕輕地碰撞著,聲音清脆悅耳。

  五龍沒有聽見金牙離開他身體的聲音,五龍最後聽見的是車輪滾過鐵軌的哐當哐當的響聲,他知道自己又躺在火車上了。他知道自己仍然沿著鐵路跋涉在逃亡途中。原野上的雨聲已經消失,也許是陽光阻隔了這第一場秋雨。五龍在遼闊而靜謐的心境中想像他出世時的情景,可惜什麼也沒有想出來,他只記得他從小就是孤兒。他只記得他是在一場洪水中逃離楓楊樹家鄉的。五龍最後看見了那片浩瀚的蒼茫大水,他看見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漸漸遠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就像一朵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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