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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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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店裡的事件再次成為城北地區的最新新聞,據瓦匠街茶館的茶客們說,五龍是因為私藏軍火被日本憲兵逮捕的,日本憲兵從米店的米垛下面挖到了八杆步槍和兩支小手槍。沒有人提到抱玉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米店的滄桑家事複雜多變盤根錯節,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像和理解範圍,也許米店這次劫難的真正原因只有米店一家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米店的門比往日晚開了一個鐘頭,但終於還是開了,那些買米的人小心翼翼地向夥計探聽虛實,兩個夥計都支支吾吾的,綺雲呆呆在坐在櫃檯邊,她的眼皮紅腫得很厲害,不知是由於哭泣還是由於睡眠不足,綺雲聽見了店堂裡嘁嘁喳喳的議論,目光怨恨地掃視著每一個人。你們是來買米還是來嚼舌頭的?她突然慍怒地站起來,把櫃檯上的算盤朝人群裡擲來,她的嗓音在一夜之間變得聲嘶力竭,嚼舌頭,嚼舌頭,等到你們自己倒黴了,看你們還嚼不嚼舌頭? 五龍不記得他被抱玉拖了多長的路,他想掙脫抱玉的手和那根捆綁著他雙腕的繩子,但缺乏足夠的體力,他已經無法反抗這場意外的淩辱,他覺得自己更像一條危在旦夕的老牛,在楓楊樹鄉村,那些得了重病的無力耕田的老牛就是這樣被捆綁著拖拽著送往屠戶家中的。 最後五龍被帶到了位於百貨公司樓下的日本憲兵司令部,抱玉和一個日本憲兵分別抬著他的頭和腳,合力將他扔進了地下室。五龍覺得他的身體就像一捆乾草輕盈無力地落在地上,與當年從運煤貨車上跳下來的感覺是相似的。地下室的天頂上懸掛著一些雪亮的汽燈,他看見周圍潮濕斑駁的牆壁佈滿了黑紅色的血跡,有的是條狀的,有的卻像盛開的花朵,他的手摸到了一隻黑布鞋,布鞋裡隨即響起吱吱地叫聲,他吃驚地看見一隻老鼠從裡面跳出來,迅疾地穿過鐵柵欄消失不見了。五龍猜測鞋子裡也許藏著幾粒米,他將手伸進鞋口摸了摸,摸到的是一灘粘稠的液體,原本黑布鞋裡是一汪新鮮的血。 審訊是從午夜開始的,五龍聽不懂日本軍官的問話,他只是專注地凝視著抱玉的兩片紅潤的薄削的嘴唇。抱玉臉上的那絲稚氣在夏季過後蕩然無存,在汽燈強烈的光照下顯得英氣逼人,現在看看他並不像阿保,五龍默默地想他也不像六爺,也不像織雲,現在看看他更像年輕時候的我了。 有人告你在家裡私藏槍支,這是殺人之罪,你知罪嗎?抱玉說。 誰告的?五龍閉起眼睛說,我想知道是誰告的。 不能告訴你。是一個你想不到的人,抱玉狡黠地笑了笑,他走過來揪住了五龍的頭髮,近距離地端詳著那張蠟黃的長滿暗瘡的臉,你藏了槍想殺誰?殺我?殺日本皇軍? 不,我想把槍帶回楓楊樹老家去,我想回老家洗手不幹了,但我需要這些槍提防我的仇人。 你的仇人大多了,你手上有幾十條人命,就是我不來,別人也會來收拾你的。難道你不明白殺人者終被人殺的道理嗎? 不。主要是我得了這倒黴的花柳病,我沒想到這輩子會害在一個臭婊子的手上。五龍神色淒惻,痛苦地搖著頭。然後他問抱玉,你是我的仇人嗎?你是在為你父母報仇嗎? 我只為我自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恨你,從小第一次看見你就開始恨你了,一直恨到現在,我也解釋不清楚為什麼,恨天生是莫名其妙的。 你真的像我,跟我年輕時候一模一樣。五龍艱難地抬起胳膊,輕輕地撫摸抱玉戴著白手套的那只手,那只手仍然揪著五龍的頭髮,抱玉,別揪我的頭髮行嗎?我虛弱得厲害,我的身體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這我早知道了,就因為你經不起折騰我才更想折騰你。抱玉愉快地笑起來,頰上便有一個淺淺的酒窩,他放下了手,把白手套往上拉了拉,你知道這裡的刑罰品種是最多的,有水灌五臟,煙熏六肺,有老虎凳,也有蕩秋千,據說你從來不怕疼,我可以用鐵簽燒紅了把你的五根手指串起來,就像街上小販賣的羊肉串一樣。 對於五龍的刑罰從午夜一直持續到次日淩晨,五龍被不斷地挪動位置,接受風格迥異的各種刑罰,他身上的暗瘡明疽全部開裂,膿血像滴泉一樣滴落在地下室,與他人的舊血融合在一起,執刑的抱玉始終沒有聽見他期待的呻吟,也許這印證了江湖上有關五龍從不怕疼的傳說,也許僅僅因為五龍已經喪失了呻吟的氣力,五龍低垂著頭雙目緊閉,看上去就像熟睡者一樣寧靜安詳。淩晨時分執刑的抱玉已經氣喘吁吁,他感到有點疲累。抱玉將五龍的手腳從老虎凳上解開,順便摸了摸他的鼻息,五龍的鼻息仍然均勻地噴射在抱玉的手指上,抱玉沒有想到的是五龍真的抗打,在經受了半夜達到極限的折磨後,五龍仍然活著,五龍也許真的是一個打不死整不垮的人。 抱玉拎了一桶水潑到五龍的臉上,他看見五龍重新睜開了眼睛,用一種奇特的慈愛的目光望著他。 你完事了嗎?現在可以送我回家了,五龍說。 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家。抱玉的白手套在五龍的臉上逡巡著,尋找一塊完整的皮膚,最後他發現了眼睛,五龍的一隻眼睛黯淡無光,結滿了白色的陰翳,另一隻眼睛卻精確無誤地映現著抱玉被縮小的臉,抱玉用手指戳了戳那只盲眼,你這只眼睛是誰弄瞎的? 你外公,他也是我的一個仇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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