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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我喊他了,可他假裝不認識我。他仗著日本人做靠山,耀武揚威的,他不認我這個表弟,他也不會認你這個姨媽的。柴生哂笑著再次將手掌伸到母親面前,他說,你惦著他幹什麼?又不靠他給你養老送終,到你老癱在床上還要靠兒子,所以現在積點德給我錢吧。

  我誰也不靠。到老了我會去紫竹庵等死。綺雲怒視著柴生,從牆邊抓起掃帚揮打著柴生那只固執的手,我沒錢,要錢跟你爹要去,他才有錢。

  他的錢就更難要了,他的錢只有等他死了再要了,柴生苦笑著縮回了手,他終於死了心,然後他走進了廂房,邊走邊說,你不給錢也難不住我,我到街上去賣家具吧。綺雲手持掃帚柄站在院子裡,她以為柴生在威脅她,但柴主真的肩扛紅木太師椅從廂房裡出來了。天殺的敗家子。綺雲尖叫著沖上去拉扯那張祖傳紅木椅,而柴生保持這個悲壯的姿勢紋絲不動,他的力氣很大,這一點遺傳了五龍青年時代的生理特點。柴生從椅子的重壓下偏轉臉部,從容不迫他說,先賣紅木椅,再搬紅木大床,反正我老婆孩子都死光了,家具一時也用不上。綺雲情急之中想到了五龍,她想只有靠五龍來制服柴生了,於是綺雲朝北屋的窗口尖聲叫喊著五龍的名字。

  五龍滿身醋漬濕漉漉地出現在北屋的窗口,他眯起眼睛望著院子裡的母子倆,一隻手似乎正在抓撓著下身的某個部位,他的一側肩膀被手牽引,鬆弛的肌肉像泥塊一樣簌簌地抖動著。

  賣吧,賣吧。五龍的態度出乎母子雙方的意料,他說,這家裡的東西除了米垛之外,我都不喜歡,你們想賣就賣吧。賣吧,賣光了我也無所謂。

  綺雲驚愕地鬆開了手,然後就蹲下去癱坐在地上哭起來,在悲愴的哭泣中她先咒駡了五龍,然後是米生和柴生,家門的事實印證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諺語。綺雲哭訴著她的不幸,最後泣不成聲。老天為什麼這樣待我?綺雲跪在地上,用前額呼擊著地上的一塊石板,她說,老天既然不給我一天好日子過,為什麼還不讓我去死?為什麼不讓我去挨日本人的子彈?

  想死多麼容易,想活下去才難。五龍在窗後平靜地注視綺雲,一邊仍然抓撓著患處,他說,你哭什麼?你身上到處細皮嫩肉,沒有一塊傷痕,我才正在受罪,我的身上到處新傷舊傷,到處是膿血和蛆蟲,我的雞巴又疼又癢,現在它好像快掉下來了。

  柴生趁亂把紅木椅子扛出了米店,後來他順利地將椅子賣給了舊木器店,可惜精明的老闆不願出高價收購,柴生得到的錢遠遠不夠購買那張秋季開獎的連環彩票,他走出舊木器店心裡很懊喪,他想他只能降求其次買一張小型的跑馬彩票了。

  第二天抱玉和一群日本憲兵由東向西經過了瓦匠街,米生在街上看見了抱玉,他跑回家喊母親出來看,綺雲匆匆趕出來時抱玉恰好走過米店,她喊了一聲,抱玉回過頭含笑注視著她,但他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來,綺雲好像聽見他叫了一聲姨媽,又好像什麼也沒聽見,抱玉的步伐和那群日本完兵保持一致,走得很快,他的仿效日本軍人的裝束使綺雲感到不安。皮靴上的馬刺聲一路響過瓦匠銜,在雜貨店的門口抱玉回過身朝綺雲揮了揮手,我會來看你們的,抱玉高傲而自得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

  這麼急著趕路,他們要幹什麼去?綺雲問一旁的米生。

  去殺人,米生說,他們還能幹什麼?

  也許該問問他雪巧的下落,綺雲望著他們的土黃色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抱玉也不是個好東西,我要問問清楚,是不是他把雪巧賣給妓院的,我要打這個小畜生的耳光。

  米生冷笑了一聲,沒說什麼,他從地上撿起一個爛蘋果核朝街口那兒擲過去,但蘋果核飛行了一半距離後就掉落在地了,我操你娘,米生突然跺著腳罵,我操你奶奶。

  綺雲返身進屋時發現五龍悄悄地站在她身後,五龍的表情顯得很古怪,而在五龍的身後則站著兩個夥計,他們都聽說了抱玉回來的消息,幾乎每個人都預感到抱王將給米店一家的生活帶來某種新的危機。

  阿保的兒子又回來了,五龍輕聲地嘟囔著,他用一種近似悲哀的眼神詢問綺雲,是他回來了嗎?真的是他嗎?

  是抱玉,是我姐姐的兒子,綺雲敏感地糾正道。

  是阿保的兒子,五龍扶著牆朝店堂裡走,他的身體朝右側微微傾斜著。五龍對綺雲說,他們父子倆都是這樣走路的,肩膀往右歪,你知道嗎,從前的刀客和殺手都是這樣走路的,我知道他們不好惹。

  可你還是惹了他們,你現在後悔了嗎?

  不。做下的事是後悔不了的。五龍倚著牆壁喘了一口氣,臉上的笑意看上去有點僵硬,然後他說,我昨夜夢見了阿保的兒子。我的夢總是應驗的,你們看現在他真的來了。我欠了他一筆債,現在還債的時機到了,他要來向我討債了。

  這天夜裡瓦匠街的狗朝著米店的方向瘋狂的吠叫,睡夢中的人們被驚醒了,他們從臨街的窗戶中看見一排黑影從米店裡湧出來,颯颯有聲地列隊通過夜色中的街道,走在前面是一隊日本憲兵,後面尾隨的則是翻譯官抱玉,抱玉拖拽著一個人,就像拖拽一隻沉重的米袋。窗後的居民驚詫萬分,他們認出被拖拽的是五龍,病人膏盲的五龍真的像一隻沉重的米袋,兩隻腳甚至沒有來得及穿上鞋襪,它們因無法站立而在石板路上滋滋地摩擦看,有人聽見了五龍輕輕的痛苦的呻吟聲,另外還有人看見了五龍的眼睛,五龍的完好的右眼仰望著夜空,昔日那道強硬的白光已經最後消逝,在昏黃的街燈映照下,五龍就像一隻沉重的米袋被拖出了瓦匠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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