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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他們的殺人比賽就是從城南的羊腸街開始的。他們手持刺刀在羊腸街上一路狂奔,逢人就刺,聽見整條街道發出了淒涼無助的慘叫和哭聲,在壽材店的門口,兩個日本士兵同時發現了那個驚惶失措而又行動遲緩的孕婦,對數字的敏感和對比賽勝利的渴望使他們同時躍上壽材店的臺階。這一刀可以刺死兩個人,他們幾乎同時向孕婦的高聳的腹部刺去致命的一刀。

  發生在城南一帶的慘聞傍晚傳到了瓦匠街,五龍從米生的手上接過當地出版的晚報,報紙上登載了幾幅死屍的照片,他看見其中的一個女人躺在血泊裡,她的肚子被剖開了,一個發白的飽滿的嬰兒若即若離地攀附在女人的身上。五龍注意到照片的背景,那是幾口棺木組成的筆直的線條和均勻的陰影。他讓綺雲來看這幅照片,你看看這個女人像誰?綺雲在廚房裡忙著純紅棗蓮心湯,她拒絕瀏覽那份充滿血腥氣的報紙,你喜歡你自己看吧,我不要看死人,我看見死人就噁心。五龍盯著照片上女人模糊的臉部,他高聲說,你還是來看看吧,你看這個女人是不是乃芳?

  綺雲面對報紙臉立刻變得蒼白失色,她注意到了女人手腕上的那只鐲子。老天爺,她真的是乃芳。綺雲指著那只翡翠手鐲留在報紙上的白色輪廓說。她的身體因恐懼而簌簌顫抖,老天爺,她還懷著馮家的根苗,他們怎麼下得了這個毒手?

  第二天柴生從城南拖來兩口黑漆柏木棺材,一大一小兩口黑漆柏木棺材。兩口棺木分別裝著乃芳的遺體和過早夭折的男嬰,這是壽材店老闆娘的意思,她一定要讓柴生把乃芳母子的遺體拖回馮家,並且要馮家停靈三日,老闆娘認為這是馮家蓄意製造的陰謀,馮家把女兒送來其實是讓她朝火坑裡跳,柴生沒有申辯,他哭喪著臉,押著兩輛運送棺木的板車經過騷動不安的街市,街市上人心惶惶,有人在店鋪裡為兩名日本上兵殺人比賽的準確數目爭執不下,柴生緬懷著他與乃芳短促而不幸的夫妻生活,心情格外沉重,他想起乃芳是用怎樣一種喜悅的聲調誘露胎兒的性別,又想起那天一句惡毒的玩笑竟然一讖成真——一刀擁死你你就不覺得滑稽了。柴生悲傷地搖著頭,現在他深深地意識到人的嘴和唾沫是有靈性的,也是有毒的,有時一句惡毒的玩笑也會應驗,成為真正的現實。

  為乃芳母子守靈的三天天氣奇熱,儘管米店一家在棺木四周放滿了冰塊,儘管綺雲在前廳灑掉了七八瓶花露水,死屍散發的臭味還是籠罩了整個米店,前來弔唁的人寥寥無幾,城南的一場殺人比賽導致了這個夏天濃郁的死亡氣息,似乎人們都在忙於奔喪,米店的喪事因而顯得平淡無奇了。

  柴生在鼻孔裡塞了兩個小棉花團,用以阻隔屍臭的侵襲。按照乃芳娘家的要求,他坐在兩具棺木之間披孝守靈,三天來他的神情始終是恍惚而困倦的。他注意到乃芳手上依然戴著那只翡翠手鐲,隨著死屍的日益浮腫,翡翠手鐲將死者的手腕勒得很緊,深深地嵌進了青紫的皮肉之中。柴生恍惚聽見一種疼痛的呻吟聲,他懷疑那是死者發出的聲音。柴生站起來揭開了蓋在死者臉上的白布,他看見一張青紫色的驚愕的臉,嘴依然張開著,在牙床與舌頭之間藏著一顆微微發黑的果核,那也許是一顆杏核,也許是一顆楊梅的核子,柴生無法作出準確的判斷,但是可以肯定它是乃芳嗜食的一生中最後的食物。

  是你害死了乃芳,出殯的這天柴生突然找到了悲劇的根源,他對父親說,如果不是你把她趕回娘家生產,乃芳母子就不會死。

  你怨我?五龍坐在搖椅上與兒子從容地對視著,他的雙手富有節奏地拍打著搖椅的扶手。這簡直是笑話,五龍閉起眼睛說,我手上是有許多親人命,但是沒有乃芳這條命,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我上過兩年私塾,我早就懂得這個道理了。

  如果乃芳留在家裡,她不會死,現在我已經抱上兒子了。柴生喃喃他說著,他的眼皮卻因為瞌睡而耷拉下來。柴生打著呵欠在櫃檯上躺了下來,最後他又含糊他說了一句話,爹,是你害死了我的女人和兒子。

  你怎麼不去找那兩個日本兵算帳?五龍從身下抽出了他的心愛的駁殼槍,把槍放在手掌上掂著,他說,我給你槍,你去把他們的人頭提回來,你敢嗎?喂,你敢嗎?

  柴生沒有回答,他在櫃檯上倒頭便睡,很快響起了鼾聲。柴生已經把乃芳母子的棺槨安葬在郊外的馮家墓地,現在他終於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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