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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沒有不吃米的人,也沒有不吃米的畜生,就是神仙也是要吃米的。五龍充滿自信他說,他從米垛上抓過一把米放進陶罐裡,蟋蟀果然不吃米,五龍看了一會兒感到有點失望,他把蓋子蓋上說,這畜生現在不餓,到它餓瘋了再喂米,你看它吃不吃?

  柴生對父親處處體現的獨斷和專制敢怒不敢言,他把裝有蟋蟀王的那只陶罐捧在手上,匆匆地朝外面走,但是五龍叫住了他,五龍是來和兒子談一件正事的。

  你女人快生了?五龍說。

  快了。她說是個男丁。柴生說。

  男女都是一回事,生出來就多了一張吃飯的嘴,五龍的臉上看不出喜悅,他的手臂在空中揮了揮,讓她回娘家生去,明天就回娘家去。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在家裡生?

  你不懂,家裡有男人生病,女人不能在家臨盆。否則血光會要了我的性命。五龍淡淡他說,他看柴生滿臉困惑不解的樣子,又補充了一句,這是楓楊樹老家的風俗,原來我不信這一套,可現在不同了,現在我的身體需要萬事小心才行,我不想把這條命白白地交出去。

  真滑稽。柴生沉默了一會兒,壯著膽子調侃了父親。他笑了笑說,爹當了一輩子好漢,現在連女人生孩子也害怕了,柴生捧著蟋蟀罐子朝院子裡走,他突然想到什麼,又回過頭問父親,如果乃芳不願意呢?你也知道她的脾氣很強,如果她非要在家裡生呢?

  那我就找人把她抬出去。五龍說,這是很容易的事。

  讓柴生感到意外的是乃芳這次順從了家裡人的意志。乃芳說,回娘家也好,在這裡坐月子你娘是不會伺候我的,我娘說女人坐月子最要緊,坐不好日後落下什麼病自己倒黴,乃芳趁勢向公婆索取了一筆錢。乃芳說,我不能白吃白花娘家的錢,我懷的是馮家的根苗,跟你們要多少也不算過分,綺雲仍然是病歪歪的狀態,捂著額上的薄荷葉子聽乃芳的表白,她厭惡乃芳的這種要挾,但還是從錢箱裡數了些錢給她。乃芳沒有接,她鄙夷地也斜著綺雲捏錢的那只手,這兒個銅板就把我打發回家啦?你們不嫌丟人,我還怕娘家人笑話呢。綺雲想了想,走到北屋去搜尋了一會兒,最後拿來織雲留下的那只翡翠手鐲,綺雲下意識地摸了摸手鐲上被火燎烤過的煙痕,她說,現錢我是拿不出了,給你這只手鐲吧,你要是把它典賣了,起碼值一百塊錢,這是祖傳的避邪物,上面的金是純金,翠也是好翠。乃芳終於接過了綺雲子手上的錢和手鐲,她很熟練地把手鐲套到腕子上,抬起手臂欣賞了一眼,然後她輕描淡寫他說,那我就戴上它避避邪吧。

  柴生送乃芳回娘家的路上看見她的手腕上戴著那只翡翠手鐲,他沒有在意,他對女人的首飾缺乏任何鑒別能力。乃芳的娘家是城南有名的李記壽材店,店堂裡豎著各種規格和質地的白木棺材,柴生每次去岳父家就像去一座大墳場遊逛。在臨近壽材店的街道一側,柴生夫婦看見了一座由棉花加工廠改建的日本兵營,大約有一個中隊的日本士兵在鐵絲網後面列隊訓練,呐喊聲傳得很遠很遠。

  你看那些日本兵多滑稽,那麼短的腿,那麼長的鬍子,乃芳從車座上側過身注視著兵營,她的瘦長的臉因為歸家的喜悅而泛出健康的紅暈,乃芳拉著柴生的手說,你看呀,你聽他們嘰哩咕嚕叫得多滑稽。

  滑稽什麼?一刀捅死你就不滑稽了,柴生說。

  說實在的,我覺得他們很可愛,我討厭仗勢欺人的黑狗,也討厭那些鄉下佬出身的黃狗,可我不討厭那些日本兵,乃芳說著嗤地一笑,她看看柴生,他沒有答腔。

  柴生覺得乃芳的話很荒唐,但他並不想作任何反駁。女人天生長了副纖弱而多變的腦爪,她們腦子裡閃現這樣那樣的怪念頭是不足為奇的。

  八月十三日下午,兩個年輕的日本士兵搖搖晃晃地走出城南的兵營,他們喝醉了酒,借著酒勁強行沖過了門口的崗哨。他們是出來做一種特殊的遊戲的,比賽殺人,在狂熱的酒醉的情緒中他們商定了這個計劃,他們想比較一下,誰殺的人更多一些。

  首先遇難的是兵營門口賣西瓜的小販和買西瓜的路人。賣西瓜的小販看見兩個日本上兵端著刺刀走過來,他捧著半隻切開的紅瓤西瓜迎了上去,兩位太君渴了?小販陪著笑臉把西瓜遞過去,他說,又甜又沙的薄皮西瓜,嘗一嘗吧,不好不要錢,小販看見兩個日本士兵對視一笑,他們的嘴裡噴著一股強烈的酒氣,小販聽見他們發出一陣瘋狂的笑聲,他預感到了某種危險,扔下半隻西瓜往攤子前跑,但是他沒有躲過那柄閃閃發亮的刺刀,一個日本士兵搶先一步,刺刀銳利地洞穿了小販光裸的背部,在周圍的尖叫和嘈雜聲中,那個日本士兵從小販身上抽出血淋淋的刺刀,他豎起一根手指向同伴搖晃著,高聲叫喊屬￿他的第一個數遼,一、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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