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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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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是一塊巨大的被裝飾過的墓地。在靜夜裡五龍多次想到過這個問題。城市天生是為死者而營造誕生的,那麼多的人在嘈雜而擁擠的街道上出現,就像一滴水珠出現然後就被太陽曬乾了,他們就像一滴水珠那樣悄悄消失了。那麼多的人,分別死於兇殺、疾病、暴躁和悲傷的情緒以及日本士兵的刺刀和槍彈。城市對於他們是一口元邊無際的巨大的棺槨,它打開了棺蓋,冒著工業的黑色煙霧,散發著女人脂粉的香氣和下體隱秘的氣息,堆滿了金銀財室和錦衣王食,它長出一隻無形然而充滿腕力的手,將那些沿街徘徊的人拉進它冰涼的深不可測的懷抱。 在靜夜裡五龍依稀看見了這只黑手,他帶著心愛的駁殼槍不斷地搬移那條被汗水浸紅的篾席,從北屋到院子,又從院子到米倉,他想逃避這只黑手的騷擾,五龍最後選擇了米倉,他乾脆卷起那領蔑席,裸身躺在米垛上睡覺。米總是給人以寧馨而清涼的感覺,米這樣安慰了他的一生,夜已經很深。敲更老人的梆聲在瓦匠街上如期響起,然後是遠處火車經過鐵道的催人入眠的震顫聲,還有夜航船駛離江濱碼頭的微弱的汽笛聲,世界在時間的消逝中一如既往,而我變得日漸衰弱蒼老,正在與死亡的黑手作拉鋸式的角力。五龍的眼前接踵浮現了他目睹的所有形式的死亡場景,所有姿態不一卻又殊途同歸的死者的形象,他意識到了自己唯一的也是真正的恐懼——死。 死。五龍從米垛上爬起來,想到這個問題他的睡意就消失了,他抓著米從頭頂往下灌,寧馨而清涼的米發出悅耳的流動的聲音,慢慢覆蓋了他的身體,他的每一處傷疤,每一塊潰爛流膿的皮膚。米使他緊張的心情鬆弛了一些,然後他回憶了楓楊樹鄉村生活的某些令人愉快的細節,譬如婚嫁和鬧洞房的場景,譬如一群孩子在谷場上觀看剁豬時爆發的莫名其妙的笑聲,譬如他十八歲和堂嫂在草堆裡第一次通姦的細節。五龍感慨地想到如果沒有那場毀滅性的洪水,楓楊樹鄉村相比城市是一塊安全的淨土,這種差別尤其表現在死亡的頻率方面,他記得在楓楊樹鄉村的吉祥安寧的時期,平均每年才死一個老人,而在這個混亂的人欲橫流的城市,幾乎每天都有人墮入地獄的一道又一道大門,直至九泉深處。 五龍設想了有一天他衣錦還鄉的熱鬧場景,楓楊樹的三千畝上地現在已經屬他的名下,楓楊樹的農民現在耕種的是他的土地。堂弟將帶領那些鄉親在路口等候他的到來。他們將在樹上點響九十串鞭炮,他們將在新修的祠堂外擺上九十桌酒席,他們將在九十桌酒席上擺好九十壇家釀米酒。五龍想他是不會喝酒的,這條戒律已經堅持了一輩子,為的是讓頭腦永遠保持清醒。那麼在鄉親們狂吃濫飲的時候我幹什麼呢?五龍想他也許會在那片久違的黑土地上走一走,看著河岸左側的水稻田,然後再看看河岸右側的罌粟地。堂弟告訴他春季以來楓楊樹農民種植的就是這兩種作物,這是五龍的安排,充分體現了五龍作為一個新興地主經濟實惠的農業思想。 米倉的氣窗裡流進一絲涼爽的風,五龍迎著這陣風從米垛上爬過去,風中夾雜著製藥廠的氣味和路邊洋槐花的花香,五龍將頭部探出氣窗,俯視著夜色中的瓦匠街,節氣已過立秋,街上不再有乘涼露宿的人,青石路面在夜燈下泛著雪青色的幽光,秋天正在一步步地逼近,五龍想到時間就這樣無情地消逝,而他的病情卻絲毫不見好轉,不由得悲從中來,他對著窗外空曠的街道長吼了一聲——我操你娘。 我操你娘。五龍這聲怒吼耗去了唯——點精氣,現在他很容易就處於精疲力竭的狀態。他伏在長方形的佈滿木刺的氣窗上,再次看到那只死亡的黑手,它溫柔地撫摸了他的頭髮,五龍的身體在這種虛幻的觸覺中,縮起來,他突然哽咽著說,你別碰我,別碰我,你到底要幹什麼? 瓦匠街在午夜以後已經一片空寂,但是雜貨店的毛氈涼棚下站著一個人,他不時地朝米店這裡張望,後來五龍看見了那個奇怪的黑影,低弱的視力加上夜色濃重使他無法辨認,他同樣不知道那個人到底要幹什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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