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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乃芳啼笑皆非,她的娘家是城南有名的壽材店孔家,家境殷實,過慣了嬌寵任性的生活,初嫁米店,乃芳對米店的一切都嗤之以鼻。她鄙視米店的每一個家庭成員,其中也包括丈夫柴生,柴生在婚後依然不改狂賭濫玩的習性,終日挾著蟋蟀罐奔走於小街賭巷,尋戰鬥蟋蟀的對手,柴主相信自己擁有本地最兇猛的蟋蟀王。在柴生和乃芳的婚床下面,堆滿了黃泥的和紫砂的蟋蟀罐。大小形狀各不相同,每到入夜,罐裡的蟋蟀就雜亂地鳴唱起來,乃芳起初還覺得好玩,沒過幾天就厭煩了,她半夜起來把所有的蟋蟀罐的蓋子打開,所有的蟋蟀都逃了出來,在屋子的四周蹦著跳著,乃芳更加生氣,乾脆撿起一隻拖鞋去拍。等到柴生被一陣僻僻啪啪的拍擊聲驚醒,地上已經到處是蟋蟀的殘臂斷腿,柴生迷迷糊糊跳下床,也不說話,照準乃芳劈頭蓋臉的一頓毒打。邊打邊叫,打死你也不夠還本。

  乃芳過門沒幾天就挨了柴生的拳頭,她很要面子。青腫著臉又不願回娘家,乃芳指著臉上的瘀血向綺雲告狀。你兒子是人還是畜生?為幾隻蟋蟀把我打成這樣,綺雲對新媳婦的出言不遜非常反感,綺雲根本沒有朝她的傷處瞄一眼,她說,你嘴放乾淨一點,柴生就是這個德行,我也管不了,你是她女人,應該你自己管他。乃芳碰了一鼻子灰,罵罵咧咧地走開了,她說,你們護著他,你們就看著他把我打死吧,我倒不信,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把我打死在馮家?

  乃芳過門後天天跟柴生鬧,有時候半夜裡就在床上撕打起來,綺雲在床上聽著,厭惡地咒駡著,南屋的米生夫婦則充耳不聞,他門無心起來勸架。直到有一天五龍回米店,乃芳把他攔在院子裡,照例指著自己青腫的臉讓公爹評理,五龍不耐煩地掃視著乃芳醜陋的長臉,他說,我天天在外面忙,供你們吃好的穿好的,你們卻老是拿屁大的小事來煩我。五龍粗暴地推開了乃芳,我懶得管你們這些雞巴事。

  夜裡米店再次響起乃芳尖厲的哭鬧聲,乃芳在哭鬧中歷數米店的種種家醜。柴生只穿了一條短褲,舉著頂門栓滿屋子追打,乃芳最後鑽到了床底下,在床底下繼續罵,你姨是個婊子貨,你爹是個殺人如麻的獨眼龍,你哥悶死妹妹又落成個拐子,你們一家沒有一個好東西。乃芳盡情地罵著猛地聽見房門被撞開了。五龍站在門口,五龍對柴生說,你女人在哪裡?把她拖出來!

  乃芳被柴生從床底下拽了出來,她看見五龍站在房門口,臉色黑得可怕,五龍的手裡拎著一件藍光閃閃的鐵器,鐵器的一半用紅綢包纏著。乃芳大吃一驚,她認得那是一把真正的駁殼槍。

  你還想鬧嗎?五龍舉起駁殼槍對準乃芳的頭部瞄準,他說,你說對了,我是個殺人如麻的獨眼龍,但是我打槍特別准,你要是再鬧我就把你的小X打下來喂貓,五龍慢慢地平移著手上的槍,瞄準了一盞暗淡的燈泡,隨著一聲脆響,燈泡的碎片朝四處炸開,房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我最痛恨大哭大鬧的女人,比起男人,你們的一點冤屈又算得了什麼?五龍雪白的綢衫綢褲在黑暗中閃閃爍爍,他朝僵立在一旁的柴生踢了一腳,抱你女人上床去,狠狠地操她,她慢慢就服你了。女人都是一樣的賤貨。

  乃芳幾乎被嚇呆了,披頭散髮地癱坐在地上,一聲不吭。柴生過來把她抱到床上,柴生說,這回你害怕了,你罵我可以,你怎麼罵起我爹來了?誰不知道我爹心狠手辣,別說是你,就是我惹怒了他也會吃他一槍。乃芳像一條離水的魚在黑暗中喘息著,她背對著柴生,低聲而沙啞地啜泣。你們都是畜生。乃芳咬著自己的手指說。她聽見柴生很快打起了呼嚕,而在外面的瓦匠街上,打更老人的梆聲由遠而近。乃芳覺得爹娘把她嫁給米店是不可饒恕的錯誤,她的生活從此將是黑暗無邊的一場驚夢。

  從下游逆流而上的貨船運來了棉布、食鹽和工業油料,在貨船的暗艙和舷板的夾縫裡,往往私藏著包裝嚴密的鴉片和槍枝彈藥。那是碼頭兄弟會的船,船抵達江邊碼頭的時候五龍督陣卸貨。船上下來的人帶來了下游城市的種種消息,有一次他們告訴五龍,呂不基呂六爺在上海的跑馬場被暗殺了,六爺的後背上被人捅了七刀,倒在血泊裡。這件案子驚動了整個上海灘。報紙都在顯要位置刊登了呂不基慘死跑馬場的照片。他們把一卷報紙遞給五龍說,龍爺,這回你的後患解決了。五龍平靜地朝報紙上模糊發白的照片掃了一眼,揚手扔進了江中。他說,我討厭報紙,我討厭這種油墨味。

  五龍佇立江邊,遙想多年前初入城市,他涉足的第一片城市風景就是深夜的江邊碼頭,那天圍集在碼頭上侮辱他的一群人,如今已經離散四方,但他清晰地記得阿保和那群人的臉,記得他在那群人的酒嗝聲中所受的襠下之辱,他想起他曾經為了半包鹵豬肉叫了他們爹,心裡就有一種瘋狂的痛苦。五龍在連接貨船和石埠的跳板上走來走去,雙臂向兩側平伸保持身體的平衡,如此重複了多次,五龍的心情略微鬆弛了一些。他跳到碼頭上站住。眯起他的獨眼凝視著一個靠在貨包上瞌睡的青年。他用兩塊銀圓夾斷了青年額下的一根鬍鬚,那個年輕的搬運工猛地驚醒了。叫我爹,我把銀元送給你。五龍的聲音充滿了溫柔和慈愛,叫吧,叫一聲爹你幾天不用幹活了。年輕的搬運工驚詫地望著五龍,遲疑了一會兒,他終於怯怯叫了一聲,爹。五龍把銀元當地扔到他的腳下,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古怪費解。你真的叫了。五龍呢喃著逼近年輕的搬運工,猛地踩住了他拾取銀元的那只手,沒骨氣的東西,五龍操起一根杠棒狠狠的敲他的頭頂,一邊敲一邊大聲說,我最恨你們這些賤種,為了一塊肉,為了兩塊錢,就可以隨便叫人爹嗎?

  碼頭上的人們靜靜地看著這突然爆發的一幕。多年來他們已經習慣了五龍種種野蠻而乖戾的舉動。他們清醒地意識到五龍的異秉也是他一步步向上爬的心理依據。正是這些悸于常人的事物最令常人恐懼。五龍扔掉了手裡的杠棒,他看見年輕的搬運工捂著頭頂,血從他的指縫間汩汩地流了出來,五龍仔細地鑒別著他的眼神,他說,現在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了仇恨,這就對了。我從前比你還賤,我靠什麼才有今天?靠的就是仇恨。這是我們做人的最好的資本。你可以真的忘記爹娘,但你不要忘記仇恨。

  當巡捕的哨聲在化工廠那側急促地吹響,五龍的人和貨迅速地從碼頭上疏散開去。巡捕們趕來面對的總是一座死寂的夜色中的空城,只是在夜半寧馨的空氣中隱隱留下了犯罪的氣息。巡捕們也已經習慣了這種形式的奔忙,他們深知在城北麋集著無數罪惡的細菌,無數在黑暗中滋長的黑勢力藉用江邊碼頭殺人越貨無所不幹。譬如這天夜裡他們看見了地上的一灘新血,一個陌生的青年坐在貨包上,一邊用廢紙擦著臉上的血痕,一邊呆呆地望著前來巡夜的巡捕。巡捕們上前詢問事由,他什麼也沒說,唯一吐出的是兩個含糊的字音。我恨。

  我恨。他用拳頭捶著地,他說,這是什麼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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