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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第十章

  郵遞員在米店的門口高聲喊著綺雲的名字,他交給綺雲一封信。綺雲這輩子中幾乎沒有收到過什麼信件,長期的與文字隔絕的生活使她無法通讀這封信,她讓米生給她念,米生將信草草地看了一遍說,是抱玉,抱王要來看你。綺雲愣了一會兒,深深地歎了口氣,她扳起指頭算了算說,可憐,他娘死了都十二年了,虧他還記得我這個姨。綺雲轉而又問米生,你還記得你表兄嗎?無論是長相還是學識,他比你們哥倆都要強百倍,他是個有出息的孩子,米生用嘲諷的目光掃了母親一眼,把雪白的信箋揉皺了塞還她手裡。米生說,我怎麼不記得他?小時候他把我當馬騎,還用樹枝抽我的屁股。

  三天后一個面目清秀西裝革履的年輕紳士來到了瓦匠街。他的出現引起了街頭老人和婦女的注意,他們看著他以一種從容而瀟灑的步態走進了米店的店堂,雜貨店的老闆娘熟知米店的歷年滄桑,她盯住年輕紳士的背影回憶了片刻,脫口而出,是織雲的兒子,織雲的兒子回來啦!

  米生和柴生去火車站接抱玉撲了空,等他們回家看見院子裡正在殺雞宰鴨,雪巧正在認真地褪一隻花公雞的雞毛,她興高采烈地對米生說,表兄已經到了,你們怎麼這樣笨,接個人也接不到。米生皺了皺眉頭,他說,人呢?雪巧說,在屋裡和娘說話呢,你快去。米生厭惡地瞪了雪巧一眼,我快去?我為什麼要這麼下賤,他就不能來見我?米生一邊說一邊拖著跤腿往房間裡去。

  柴生走進前廳看見母親和表兄抱玉並排坐在紅木靠椅上,在簡短的寒暄中表兄弟之間相互觀察,柴生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抱玉冷峻而魅力四射的眼睛和倜儻風流的氣度使他深深地折服。柴生坐下後就向抱玉打聽上海賭市的行情,柴生說,表哥你喜歡鬥蟋蟀嗎?你要是喜歡我可以幫你弄到最好的蟋蟀大王。抱玉微微笑了笑,他操著一口流利動聽的國語說,以前也玩過蟋蟀,現在不玩這些了,現在我到處走走,做點房地產生意,有時候也做點北煤南運的生意。

  他們弟兄倆就是這麼沒出息。綺雲哀傷地對抱玉抱怨柴生成天不幹正經事,米生什麼事也不幹,就知道發牢騷。我創下的這份家業遲早要敗在他們手上。

  主要是姨父撐頂家門,表弟們想幹也幹不成什麼,抱玉的眼睛閃著睿智的思想的光芒,他掏出一盒雪茄,勾指彈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抱玉說,其實我也一樣,家父在世時我什麼也沒幹,現在不同了,好多事情一定要由我來幹,前輩結下的恩怨也要由我來了結,有時候我腦子裡亂得理不出頭緒。

  綺雲溫情地注視著抱玉。抱玉的臉隱沒在淡藍的煙霧後面,但他臉部的棱角線條閃著沉穩而冷靜的光芒。從抱玉的身上已經很少找到米店後代的標誌,綺雲想起多年前呂公館的那場可怕的劫難,想起織雲葬身火海的情景,不由潸然淚下。綺雲抹著淚說,抱玉,你爹暴死是罪有應得,你娘死得才滲,她那條命就是害在呂家手裡,最後屍骨也沒收全。你說她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她錯就錯在丟不開男人。把身子白送了男人,最後連命也搭上了。

  說起我娘,我連她的樣子也記不得了,抱玉聳了聳肩膀,他說,你知道我是奶媽帶大的,他們不讓我接觸我娘,我現在真的連她的模樣也記不得了。

  所有的人都容易忘本,這也不奇怪。綺雲站起來,到裡屋取出了一隻小紅布包。她把布包打開了交給抱玉,綺雲說,這只翡翠手鐲是當年從火堆裡拾到的,你娘就留下了這麼一件東西,你拿著給你女人戴吧。

  抱玉抓起手鐲對著光亮照了照,很快地放還到紅布上,遞給綺雲,他說,這是最差的翡翠了,其實只是一種綠顏色的石塊,再說又不成對,一點也不值錢。

  不管值不值錢,它是你娘留下的遺物,綺雲不快地瞥了抱玉一眼。悲傷襲上綺雲的心頭,她輕輕撫摸著手鐲上沒有褪盡的那條煙痕,淚水再次滴落,多可憐,織雲你有多可憐,綺雲喃喃自語著,又聯想到自己不如意的一生,不由得哽咽起來。

  你這樣我就只好收下了。抱玉笑了笑,把翡翠手鐲連同紅布一起塞進了口袋。我最怕別人對我哭,請你別哭了。

  我不光是哭你娘,我在哭我自己。綺雲邊哭邊訴,我們姐妹倆的命為什麼都這樣苦?馮家到底作過什麼孽呀?

  抱玉和柴生一起退出了前廳。柴生說,你別見怪,她就是這種喜怒無常的脾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哭。抱玉說,我知道,你們家的事情我都知道,他們走到院子裡,看見廚房裡雪巧和乃芳正在忙碌,而南屋裡傳出了米生吹口琴的聲音。抱玉問柴生,是米生在吹口琴?柴生點了點頭,他說,這傢伙怪,什麼事也不幹,就會拿把破口琴瞎吹。抱玉的嘴角始終掛著洞察一切的微笑,他對著地上的一堆雞毛踢了一腳,說,我知道,我知道他在米堆上悶死了小碗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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