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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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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閉嘴吧。五龍沖出門去,滿臉厭煩地對綺雲嚷,你這種碎嘴女人只有用雞巴塞住你的嘴。你整天嘮嘮叨叨罵東罵西,你不怕煩老子還嫌煩呢。 你煩我不煩?我忙了一天,你什麼事也不想幹,倒嫌我煩了?綺雲解開腰上的圍裙,拎著角啪啪地抖著灰,她怒氣衝衝他說,晚飯你別吃,你就躺那兒想你的鬼心思吧,你整天皺著眉頭想心思,想也想飽了,還吃什麼飯? 綺雲突然嘩聲不語了,她看見織雲提著一隻布包出現在院子裡,織雲是來赴米生的壽宴的,綺雲還請了孩子們的表兄抱玉,但是抱玉卻沒有跟著織雲來。 抱玉怎麼不來?綺雲迎上去問。 他不肯來。那孩子脾性怪,最不願意出門,織雲的臉上塗了很厚的脂粉,綠絲絨旗袍散發著樟腦刺鼻的氣味,她站在院子裡環顧米店的四周,神情顯得茫然而拘謹。 是他不聽你的吧?綺雲說,我倒無所謂,主要是孩子們吵著要見表兄,馮家沒有其他人了,只有抱玉好歹算是個親戚。 織雲無言地走進屋裡,坐下來打開布包,掏出一捆桃紅色的毛線放在桌上,那捆毛線顏色已經發暗,同樣散發著一股樟腦味,織雲說,這一斤毛線送給米生,你抽空打一件毛衣,就算做姨的一點心意。 綺雲朝桌上溜了一眼,很快認出那還是織雲離家時從家裡卷走的東西,那捆毛線最早是壓在母親朱氏的箱櫃裡的,綺雲忍不住譏諷的語氣,也難為你了,這捆毛線藏了這麼多年,怎麼就沒被蟲蛀光。 織雲尷尬地笑了一聲,她摟過孩子們,在他們臉上依次親了親,然後她問綺雲,五龍呢?米生做壽辰,怎麼當爹的不來張羅? 他死了!綺雲大聲地回答。 五龍在南屋裡佯咳了一聲,仍然不出來。直到掌燈時分,孩子們去廚房端了米生的壽麵,五龍才懶散地坐到圓桌前。他始終沒有朝織雲看過一眼,織雲也就不去搭理他,只顧找話跟綺雲說,桌上是沉悶的吸溜吸溜的聲音,米店一家在黯淡的燈下吃米生的壽麵,米生挨了父親打,小臉像成年人一樣陰沉著,他十歲了,但他一點也不快活,米生和小碗則經常把碗裡的麵湯濺到桌上,綺雲只好不時地去抓抹布擦桌子。 前天我看見抱玉了,五龍突然說,他仍然悶著頭吃,但顯然是沖著織雲的,我看見他在街上走,人模狗樣的。我看他長得一點不像六爺,他像阿保,連走路的姿勢也像阿保,我敢說抱玉是阿保的種。 織雲放下碗筷,臉色很快就變了。她仇視地盯著五龍油亮的嘴唇,猛地把半碗麵條朝他潑去。織雲厲聲罵道,我讓你胡說,我讓你滿嘴噴糞。 孩子們哇哇大叫,驚惶地面對這場突然爆發的衝突,他們無法理解它的內容。五龍鎮靜地把臉上的麵條剝下來,他說,你慌什麼?我不會去對六爺說,我只是提醒你,假的成不了真,就像我一樣,我是這米店的假人,我的真人還在楓楊樹的大水裡泡著,我也不是真的。 你滿腦子怪念頭,我不愛聽。織雲啞著嗓子說,我已經夠苦命了。誰要再想坑我我就跟他拼命。 米生的十歲壽宴最後不歡而散,孩子們到銜上玩,五龍照例捧著馮老闆留下的紫砂茶壺去了對面的鐵匠鋪,多年來五龍一直與粗蠻的鐵匠門保持著親密的聯繫,這也是他與瓦匠街眾人唯一的一點交往,綺雲憤憤地沖著五龍的背影罵,你死在鐵匠鋪吧。你別回家。她收拾著桌上的殘羹剩碗,動作利索而充滿怨氣,這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綺雲突然對織雲感慨他說,一眨眼米生都滿十歲了。 織雲洗過臉,對著鏡子重新在臉上敷粉,鏡子裡的女人依然唇紅齒寒,但眼角眉梢已經給人以明日黃花之感。織雲化好妝用手指戳了戳鏡子裡的兩片紅唇,她說,我今年幾歲了?我真的想不起來我到底幾歲了,是不是已經過三十坎了? 你才十八,綺雲拖長了聲調挪揄織雲,你還可以嫁三個男人。 沒意思。做女人真的沒意思。織雲跟著綺雲到廚房去洗碗,在廚房裡,織雲用一種迷惆的語調談起呂公館深夜鬧鬼的事情,織雲說得語無倫次,她沒有撞見過那個鬼,只是聽呂家的僕人和老媽子在下房偷偷議論,綺雲對此特別感興趣,在這個話題上追根刨底。織雲最後白著臉吐露了一句至關重要的話,那個鬼很像阿保。 他們說那個鬼很像阿保。織雲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恐懼,她說,這怎麼可能?阿保早就讓六爺放江裡喂魚了。 不是說沒見阿保的屍首嗎?也許他還沒死,他到呂公館是要報仇的,你們都要倒黴。 不可能。織雲想了想堅決地搖著頭,你不知道阿保的東西都割下來了,他就是當時不死以後也活不成,我懂男人,男人缺了那東西就活不成了。 那麼就是阿保的冤魂,反正都是一回事,綺雲掩飾不住幸災樂禍的表情,她咬著牙說,他六爺張狂了一輩子,也該倒點黴了。有鬼就鬧吧,鬧得他家破人亡才好,憑什麼別人吃糠咽菜的,他天天山珍海味大魚大肉? 你心也太陰毒,織雲不滿地瞟了妹妹一眼,怎麼說那還是我的夫家,你這麼咒他不是順帶著我和抱玉嗎?呂家若是出了什麼亂子,我們娘倆跟著倒黴,你們米店的生意也不會這麼紅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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