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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這麼說他六爺成了我們家的靠山了?綺雲冷笑了一聲,把手裡的一摞碗晃得叮咚直響,她說,什麼狗屁靠山?他連你也不管,還管得了我家?碼頭兄弟會每月上門收黑稅,一次也沒拉下。難道他六爺不知道米店是你的娘家?

  織雲一時無言以對。她在廚房裡愣愣地站了一會兒,走到院子裡看看天色很晚了,織雲簡短地回憶著在米店度過的少女時代,心裡異常地酸楚而傷感。她沒有向綺雲道別,拎起布包朝外面走。她記得每次回米店的結局總是不愉快的。也許她們姐妹的宿怨太深太厚,已經無法消解了。

  她在門口看見五龍從鐵匠鋪出來,下意識地扭過臉去,裝作沒有看見,她拎著空空蕩蕩的布包向前走了幾步,聽見後面響起五龍響亮的喊聲:你千萬當心。織雲回過頭望著五龍,他的叫聲突兀而難以捉摸,織雲說,莫名其妙,你讓我當心什麼?五龍的一條腿弓起來撐著鐵匠鋪的牆壁,他的微笑看上去很暖昧,當心鬼魂,當心阿保的鬼魂!

  你才是個鬼魂。織雲遲鈍地回敬了一句。她想他是怎麼知道呂家這條秘聞的,呂家隱秘而奢華的生活與瓦匠街的對比過於強烈,瓦匠街的人們永遠在流傳呂家高牆內的種種消息,想到這些織雲感到了虛榮心的一點滿足,感到了一點驕做,她走路的步態因而變得更加柔軟和妖嬈了。

  瓦匠街兩側的店鋪隨歲月流逝產生了新的格局和變化,即使有人在觀望夜燈下的街景,看見織雲娉婷而過,年輕的店員也不會認識織雲,更不知道曾經流傳的有關織雲的閒話了。

  米店兄妹三人經常在塵封多年的北屋裡捉迷藏,那是他們外祖父外祖母生前居住的地方,高大粗笨的黑漆箱拒上方掛著外祖父外祖母的遺像,像片裝在玳瑁框子裡,已經發黃,像片上的兩個人以遙遠模糊的目光俯瞰著他們的後代。孩子們從未見過他們,死者的概念對於他們有時候是虛幻的,有時候卻使他們非常懼怕。

  米生鑽到了外祖父的紅木大床下,讓柴生和小碗來找他,米生儘量地將身子往裡縮,他的手撐到了潮濕發黴的牆磚上,咯嚓一聲,一塊舊磚掉落下來,米生的手伸到了一個洞孔裡,他好奇地在洞孔裡掏來掏去,掏出一隻小木盒和一本薄薄的書冊。

  米主抱著這兩件東西爬出來,他首先打開木盒,看見裡面放著許多各種形狀的金器,在幽暗的房間裡熠熠發亮。米生把柴生和小碗叫過來,指著木盒對他們說,知道嗎?這是金子,我們不捉迷藏了,我們把金子拿到雜貨店換糖塊,偷偷地去,別讓爹娘知道。柴生說,這點東西能換幾塊糖呢?米生把木盒關好了掖在懷裡,能換一大堆,我分你們一半,但你們千萬不能告訴爹娘。這時候小碗在抖動那本紙片縫綴的書冊,紙片已經發脆,劈啪地響,小碗說,這是什麼?上面有好多字。米生朝書冊打量了一眼,搶過來扔回床底下,他說,這是一本書,書不值錢。

  他們悄悄地溜到了瓦匠街口的雜貨店,米生踮起腳尖把木盒放到櫃檯上,他對雜貨店的老闆娘說,裡面是金子,我知道金子就是錢,你要換給我們許多糖塊才行。雜貨店的老闆娘打開木盒嚇了一跳,半天才緩過神來,她走出櫃檯把門關上,然後輕聲細語地對孩子們說,你們要是保證不對大人說,我就給你們一大包糖塊,你們敢發誓打賭嗎?米生不耐煩他說,我絕不會說,他們也不敢說,他們要是敢說我就揍扁了他們,你就換吧。老闆娘對兄妹三人掃視了一圈,最後猶猶豫豫地從櫃檯上執出一包糖塊,塞到了米生的懷裡。

  連續幾無米店兄妹三人從早到晚地嚼著糖塊。米生上小學堂時書包裡也裝著糖塊。有時高興了就分送幾顆給別的孩子。米生還用那些糖塊換來了許多彈弓、玻璃彈子和香煙殼,米店夫妻整天忙於店堂的事務,無暇顧及孩子們的反常表現,直到有一天小碗又打碎了一隻茶杯,綺雲狠狠地罵著小碗,小碗哭哭啼啼地申辯說,娘老罵我,怎麼不罵米生?米生偷了家裡的金子換糖吃。

  綺雲如雷擊頂,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找雜貨店的老闆娘。正是早晨街上最熱鬧的時候,許多人聽見了綺雲在雜貨店裡瘋狂的哭罵聲,他們擠進雜貨店看熱鬧,聽綺雲和雜貨店老闆娘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吵,終於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所有人都認為這事對於米店一家來說可笑而又殘酷,後來他們看見雜貨店老闆娘朝櫃檯上摔來一隻小木盒,綺雲清點的時候用身體擋住眾人的視線,最後她咬著牙齒對雜貨店老闆娘說,少了一副耳環,你想留就留著吧,就算老娘送你進棺材的陪葬。

  這天米生放學一進門就發現家裡氣氛的異樣,想跑已經來不及了,五龍抱住了他。一根麻繩唰唰幾下就捆住了米生瘦小的身子。米生被吊到了後廳的房梁上,他在空中痛苦地旋轉著,看見父親的臉充滿恐怖的殺氣,手裡操著一根擔米用的杠棒,柴生和小碗畏縮在父親的身後,抬臉望著他,誰告的密?是誰說出去的?米生突然掙扎著狂叫起來,他看見妹妹小碗受驚似地跳起來,跑到母親那邊往她身上靠。米生聽見柴生在下面小聲說,我沒說出去,不關我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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