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你給我站住。織雲在黑暗中叫起來,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就不能陪陪我?

  讓六爺陪你吧,你不是要去做六爺的姨太太嗎?怎麼不讓他來陪你?五龍環顧著沉沒在黑暗中的房間,他的右眼在夜裡看東酉時總是隱隱地刺痛,他揉了揉那只眼睛說,我的眼睛又疼了,你們總是讓我做這幹那,你們從來不想想欠我的債。我操你們十八代祖宗,你們一家欠下了我多少債呀,這筆債永遠還不清,永遠還不清了。

  米店姐妹在一個秋風蕭瑟的下午進行至關重要的談話。五龍從鎖眼裡偷窺了室內談話的全部過程,他看見綺雲像一頭憤怒的母獸,不時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她尖聲咒駡斥責織雲,消瘦發黃的瓜子臉漲得通紅,織雲垂手站在她對面,織雲的嘴唇無力而固執地蠕動著,她也在不停他說話,眼睛閃爍著一點淚光。五龍隔著門聽不清楚,但他幾乎猜到了談話的所有內容。織雲已經滿月了,織雲開始在偷偷收拾她的首飾和衣裳。

  我知道男人都一樣,六爺和五龍都是咬人的狗,但是我跟著六爺總比跟著五龍強,六爺有錢有勢,我不能兩頭不落好,現在我只能顧一頭了,織雲說。

  你要去我不攔你,你把五龍也一起帶走,這算怎麼回事?把他甩給我,想讓我嫁給他嗎?綺雲說。

  嫁給他怕什麼?他有力氣,你也能調理他,我這一走米店就是你一個人的了,你也該要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幫著撐持店面,織雲又說。

  虧你說得出口,綺雲就是這時候沖上去扇了織雲一記耳光,綺雲指著織雲的鼻尖罵,賤貨,你以為我跟你一樣賤?你以為我稀罕這爿破店?告訴你,要不是念著爹娘的遺囑,我馬上一把火燒了這房子,我真是恨傷心了。

  織雲和綺雲在房間裡扭打起來,她們互相拉拽頭髮,掐對方的臉。虛弱的織雲很快癱在地上,並且突然掩面啜泣起來,她的身體被綺雲拖來拖去的,衣裙發出沙沙的磨損的聲音,綺雲想把織雲拖出房間,但她

  砸吧,五龍仍然保持著那個奇怪的姿勢,往綺雲面前緊逼,他說,他們死的死,溜的溜,把你丟給我了,他們要讓你來還我的債,難道你還不明白?

  我討厭你。綺雲扯著嗓子叫道,你別碰我,我說話算話,你再不滾開我就砸你的狗頭。

  砸吧,我還有右眼,你最好照準這裡砸,五龍的手從眼眶上放下來,順勢在綺雲的乳峰上擰了一把,他說,你得替代織雲,你快嫁給我了。

  你在做夢,綺雲柳眉斜豎。憤怒和羞辱使她失卻了控制,她低低地叫了一聲,用力將瓷杯在五龍的頭頂敲了一次,兩次,她看見鮮血從他烏黑雜亂的頭髮間噴湧出來。五龍抱著頭頂搖晃了幾步,然後站住靠在窗臺上,他用一種將信將疑的目光盯著她,他的左眼渾濁灰暗,他的右眼卻閃爍著那道咄咄逼人的白光。

  又給我一塊傷疤。五龍慢慢地搖著頭,他的手掌在頭頂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灘深紅色的血,他豎起那只手掌對著太陽光照著,看見血在掌紋上無聲的運動,顏色變淺,漸漸趨向粉紅。你們一家三口,每人都給我留下了傷口,五龍看著手掌上的血說,他突然伸出那只手掌在綺雲的臉上抹了一把,綺雲,你這回跑不掉了,看來你真的要嫁給我啦。

  綺雲躲閃不及,她的臉頰被塗上一片粘稠的涼絲絲的血痕。綺雲覺得自己快發瘋了,她腦子裡首先想到了父親生前說起的鐵斧。她咒駡著奔進父親留下的北房,跪在床底下摸索那把鐵斧。斧子上積滿了很厚的灰塵,綺雲吹掉上面的灰塵,她抓著冰冷的鐵斧在房間裡繼續咒駡著五龍,她沒有勇氣這樣沖出去砍五龍的狗頭。這使她陡添了傷心和絕望之情,北房塵封多日,房梁和家具上掛滿了蛛網。綺雲看見櫃子上還堆著許多草藥,她走過去用斧子輕輕地撥了撥,許多蟑螂和無名的昆蟲從草藥堆裡爬出來,綺雲手裡的鐵斧應聲落地,她想起已故的父親,突然忍不住地嚎陶大哭起來。綺雲一邊哭著一邊走到銅鏡前,她看見自己枯黃乾瘦的臉沉浸在悲苦之中,頰上的那抹血痕就像一縷不合時宜的胭脂,她掏出手絹拼命擦著臉上已經幹結的血痕,擦下一些細小的紅色的碎片,它們無聲地飄落在空氣中,飄落到地上。

  爹,娘,你們把我坑苦了。綺雲嗚咽著向米店的幽靈訴說,你們撇下我一個人,讓我怎麼辦?也許我只好嫁給他了,嫁給他,嫁給一條又賊又惡的公狗。

  綺雲哭累了就跪在地上,淚眼朦朧地環顧著潮濕發黴的北房,她聽見了心急速枯萎的聲音。窗戶半掩半開,一卷舊竹簾分割了窗外明亮的光線,綺雲渾身發冷。她覺得這個春天是一頭蜇伏多年的巨獸,現在巨獸將把她瘦小的身體吞咽進去了。這個春天寒冷下去,這個春天黑暗無際。

  米店姐妹易嫁成為瓦匠街一帶最新的新聞,這件事情的複雜超出了人們想像的範圍。女人們在河邊石埠上談論米店,臉上的表情是迷惘而神秘的,男人們則集結在茶館和酒摟上,他們議論的中心是五龍,有一種說法使人爆發出開懷的大笑,它源自于鐵匠館的鐵匠之口,鐵匠說五龍的東西特別大特別粗,遠遠勝於一般的男人,鐵匠再三強調這是千真萬確的,他們曾經在一起用尺子量過。

  午後的一陣風把晾在竹竿上的新被單卷出了米店的院牆。粉綠的被單神奇地在空中飛行了一段距離,最後落在染坊的染缸裡,正在攪布的夥計看著那條被單的一半浸沒在靛藍色中,另一半搭在缸沿上,可以看見一灘橢圓形的發黃的漬印。夥計把被單拿給老闆,老闆又把被單送到了鐵匠鋪裡,他知道那是米店的東西,但是染坊與米店多年來宿怨未消,他懷著一種惡作劇的心理讓鐵匠轉交,並且隱隱地擔憂這塊女人的血漬會給染坊帶來晦氣。

  五龍急匆匆地跑到鐵匠鋪來取被單,五龍的臉上佈滿了小小的月牙形的指甲印。鐵匠們不肯交出被單,他們逼迫五龍說出一些不宜啟齒的細節。五龍搖著頭嘻嘻地笑,他的表情看上去愉快而又空曠,最後他突然說了一句,綺雲有血。鐵匠們在一陣哄笑後把被單交給五龍。五龍隨意地把它揉成一團,抓在手中,他的眼睛在瞬間起了不易察覺的變化,目光如炬地掃視著鐵匠們和外面的瓦匠街,他說,女人都是賤貨,你們看著吧,我遲早把她操個底朝天,讓她見我就怕。

  五龍到米店怎麼也找不到綺雲,他問夥計老王,老王說在倉房裡,在洗澡,五龍就去推倉房的柴門,門反扣上了,從木條的縫隙裡可以看見那只漆成棗紅色的大浴盆,可以看見綺雲瘦小扁平的後背。幾天來綺雲總是躲在倉房裡洗澡。五龍知道她想把什麼東西從體內洗去。他覺得這種作法是荒唐而不切實際的。倉房裡水聲潑濺,周圍雪白的米垛在綺雲的身體邊緣投上了一層螢光,五龍突然體驗到一種性的刺激,生殖器迅速地勃起如鐵,每當女人的肉體周圍堆滿米,或者米的周圍有女人的肉體時,他總是抑制不住交媾的欲望。他拍打著倉房的柴門,快開門,快給我開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