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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不會。五龍在黑暗中搖了搖頭,他領著他們往裡面走。嘴裡嘀咕著說,為什麼要攔你?這米店上下沒有一樣東西是我的。

  這就好。我看你還算懂事。六爺說著在五龍的背上輕輕推了一把,他說,要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知趣,我會解散我的碼頭兄弟會,我會扔掉槍和匕首立地成佛,兄弟們都回碼頭扛大包去。

  五龍琢磨著六爺的話,他不明白對他說這些有什麼意義。五龍深知自己從來不去品嘗蛇毒,難道我不知道你是一條傷人的毒蛇嗎?他站在房門口,把油燈的撚子撚大了推開房門。他看見織雲坐在床上給孩子餵奶,織雲直直地瞪著六爺和家丁們魚貫而入,她的臉上掠過一道暖昧的紅光。

  你果然替我生了兒子。六爺走過去在織雲的紅頰上擰了一把,奪過了那個花布褪褓,他端詳著懷裡的嬰兒說,果然像我,看來我真的要把兒子抱回家了。

  不行。織雲突然拍著床板尖叫起來,現在來抱兒子了?當初你怎麼把我一腳踢開的?我疼了一天一夜,為什麼要白白送你一個兒子?

  別跟我強。六爺把嬰兒遞給一個家丁,他的一隻手遠遠地伸過去拉了拉織雲的發綹,你知道你強不過我,你就安靜一點坐你的月子吧。

  織雲嗚嗚地哭起來,織雲一邊哭一邊罵著髒話,然後她抬起淚眼對六爺喊,我呢?你讓我怎麼辦?你說話就像放屁,你怎麼不抬轎子來?你說過只要孩子是你的就接我走,現在怎麼光要孩子不要我啦?

  我六爺說話從來都算數,六爺揮揮手笑起來,他嘴裡的金牙在燈光下閃著炫目的光澤,六爺說,我都收了五房姨太太了,還怕多收一房嗎?不過花轎就免了,織雲你回頭照照鏡子,你自己看看你這副模樣,配不配坐我呂家的花轎。

  隨你怎麼糟踐我吧,織雲擦著眼淚說,我反正是不要臉面了,我想來想去,下半輩子就要纏住你,是你毀了我,我就是要纏住你不放,現在我要你一句話,什麼時候來接我走?

  沒有人來接你,要來你自己來,六爺嬉笑著朝門外走,他想起什麼又回過臉說,你可要等坐完月子來,否則我會把你轟出去,我最恨女人坐月子的醜模樣,多晦氣。

  五龍和綺雲一前一後站在門外,看著六爺和家丁們湧出來,嬰兒在家丁的懷裡拼命地啼哭著,五龍注意到嬰兒粉紅的臉上掛滿淚水,他奇怪這麼小的嬰兒已經長出了淚腺,綺雲在他的身後低聲罵著,畜生,沒見過這樣霸道的畜生,變著法換著花樣欺負人。他們看著那群人雜遝地走出米店,綺雲突然想到什麼,追到門外朝他們喊,給孩子找個奶媽,千萬找個奶媽。那群人沒有應聲,他們紛紛爬上了停在街角的人力車。被擄的嬰兒的啼哭漸漸微弱,直至最後消失。綺雲朝他們遠去的背影狠的手臂突然被織雲緊緊抱住了,織雲淚流滿面,她仰起臉說,別拖我,我的裙子磨壞。她把綺雲冰涼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前哽咽著,我不知道我們家是怎麼回事,娘讓我氣死了,爹又不在了,剩下我們姐妹,可是我們哪像一時姐妹,倒像是仇人。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綺雲愣了一會兒,然後她果斷地抽出了手,綺雲餘怒未消,她朝織雲的臀部踢了一腳,怎麼回事?你應該知道,你是我們家的喪門星,你是一條不要臉的母狗。

  五龍在門外無聲地笑了笑,現在他聽膩味了,他從地上撿起一根筷子,把綺雲房門反扣起來。他小心地把筷子插在門褡扣上。讓你們在裡面慢慢吵吧,五龍惡作劇地對著房門說。他覺得姐妹倆的爭毆滑稽可笑,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她們怎麼不來問問我的想法?他想,你們都可以走,我卻不想走了,綺雲也可以去嫁個男人,只要把米店留下,只要把雪白的堆成小山的米垛給我留下。

  五龍在倉房裡聽見了院裡嘩嘩的水聲,織雲一改懶惰的習性,天濛濛亮就在院子裡漿洗衣服。五龍聽見了木杵擣衣的滯重的響聲,他在米垛上睡覺,他沒有想到織雲漿洗的是他的衣褲和布襪,她從來沒替五龍洗過衣裳,後來米店又靜了下來,五龍一走出倉房就看見他的黑布衣褲被晾在鐵絲上了,水珠還在滴落。院子裡留下了肥皂的氣味。

  綺雲站在牆角刷牙,她回過頭吐出一口牙膏的泡沫,直視著五龍說,織雲走了,她去呂公館,不回來了。

  我知道,五龍彎起一根手指彈了彈鐵絲,上面的濕衣裳一齊抖動起來,他說,其實她用不著偷偷摸摸地走,她怕我攔她嗎?這事情想想真滑稽,滑稽透了。

  你也該走了。你女人跑了,你還賴在我家幹什麼?綺雲的臉轉過去,舀了一勺水到銅盆裡,她往上擼了擼衣袖,雙手在水裡煩躁地搓洗,滾吧,五龍,你要是個男人就該滾蛋了,你知道我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說的跟我想的不是一回事,五龍乾裂的嘴唇慢慢咧開來,他的表情似笑非笑,我在想你們一家欠了我多少怨債。五龍分別抬起了他的左腳和右腳,你看看這兩個疤,它們一到陰天就隱隱作疼。然後他張開五指撐大左眼結滿穢物的眼眶,一步步逼近綺雲,他說,你再看看我這只瞎眼,別躲,靠近一點看著它,那都是你們一家做下的好事,我要等著看你們怎麼收場。

  別靠近我,綺雲被五龍逼到了牆角,她抓過漱口的瓷杯尖叫著,你小心我砸你的狗頭。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後砰地關上了米店的大門。

  五龍在黑暗的院子裡站了一會兒,回到房間裡,他看見織雲坐在零亂的綢被中,紅腫的雙眼呆滯地望著他,你看著我幹什麼?不關我的事,五龍的褂子脫了一半,又改變了主意,他說,我不想在這兒睡,我討厭你身上的騷腥味,我也討厭小狗崽子留下的奶味。五龍吹滅了燈盞,把一隻衣袖搭在肩上往外走,他說,我去倉房睡,只有那兒最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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