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 上頁 下頁
十九


  第五章

  到了臘月,五龍的睡眠變得短促而昏聵。每當瓦匠街上響起敲更老人的三更梆聲,他就受驚似地從店堂的地鋪上跳起來,披著棉襖光著腳無聲地潛入後院。時過境遷,織雲的窗戶現在為他虛掩著,他懷著狂野的激情越窗進入織雲的閨房,到了街上五更梆聲響起時刻窗離開,這就像孩子的遊戲使他心迷神醉,他的過剩的精氣消耗殆盡。在寒風薄冰的院子裡停留的瞬間,他習慣於朝那堵碎磚壘成的院牆張望,院牆上除了幾株瓦楞草,並沒有人跡。現在阿保再也不會從院牆上跳進來了。現在的夜半客人是我自己。五龍在黑暗中無聲地微笑著,他想通姦就是一杯酒,它讓人開懷暢飲,有的會酪酊大醉而惹來殺身之禍,有的卻在小心翼翼地品味,決不喝醉,比如我自己,五龍想,我只會更加清醒,我只是覺得腹部以下空空蕩蕩而已。

  倉房的門開著,借著熹微月光可以看見一垛山形的米,閃著模糊的細碎的白光。五龍慢慢走了進去,坐在麻袋包上注視著黑夜中的米垛。秋天上市的米到了冬天依然不失其溫和的清香,五龍抓起一把米塞進嘴裡嚼著,嘴裡還尚存著織雲脂粉的香味,那股香味與堅硬的米攪拌在一起,使五龍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感覺,他突然想起織雲隱匿在黑夜和綢被下的肉體,那是一朵碩大飽滿的花,允許掐摘但是不准觀看。織雲從來不開燈,當五龍說開開燈吧,讓我看看,織雲狠狠地行了他一把,她說,不許開燈,你想得寸進尺?五龍自嘲地搖了搖頭,舉起兩隻手聞著,他的手上同樣地留下了複雜的氣味,他準確地分辨出那是米的清香和女人下體的腥味,在他肮髒的手掌上,兩種氣味得到了奇妙的統一。

  米垛在黑暗中無比沉靜,五龍想著紛亂的心事,手在米堆上茫然地劃動,他聽見了山形的米垛向下坍陷的沙沙聲,他還聽見角落裡的捕鼠夾猛地彈起來,夾住了一隻偷食的老鼠。老鼠吱吱的慘叫聽起來很可憐,五龍垂下頭,他感到困倦瞌睡。奇怪的是他不想離開倉房,倚靠著米就像倚靠著一隻巨形搖籃,他覺得唯有米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東西,它比女人的肉體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實。

  後來五龍把米蓋在身上,就像蓋著一條夢幻的錦被,在米香中他沉沉睡去。仍然有許多夢縱橫交錯,其中一個夢境是多次重複的,他又看見了楓楊樹鄉村的漫漫大水,水稻和棉花,人和牲畜,房屋和樹木,一寸一寸地被水流吞噬,到處是悲慟的哀鳴之聲,他看見自己赤腳在水上行走,黯淡的風景一寸一寸地後移。他在隨風疾走,遠遠的地方是白米組成的山丘,山丘上站滿了紅衣綠褲的女人。

  清晨雞啼的時候五龍從米堆裡爬了起來,他拉拽著發粘的褲子,夢裡的再次遺泄使他感到一絲憂慮。他不知道長此以往會不會損害他的力氣,那是違背他生活宗旨的。五龍一邊拍著身上的米灰走出倉房,馮老板正站在院子裡,他拎著夜壺驚詫地看著五龍。

  你在倉房裡睡?你在搞什麼鬼名堂?

  沒有。我剛才抓到了一隻老鼠。五龍隨手指了指倉房,不信你去看,一隻老鼠被我打死了。

  那些老鼠我不怕,我怕你這樣的大老鼠。馮老闆把夜壺的壺嘴朝下,倒出渾黃的尿,他說,你沒有偷我的米吧?

  我不是賊,五龍拍打著頭髮上的米灰說,再說我天無能吃飽,偷米幹什麼?

  你可以接濟你的鄉下親戚,你不是說他們都快餓死了嗎?

  我不會去管他們的事,我為什麼要接濟他們呢?自己活下來就不容易了。

  你還可以把米賣給街上的米販子,他們會給你錢,你不是一心想賺大錢嗎?

  我說過了我從來不偷,五龍冷冷他說,我只會賣力氣幹活,這你心裡清楚。染坊的老闆每月給夥計八塊錢,你卻只給我五塊。五塊錢,只能打發一條狗。我真該偷的。

  馮老闆從水缸裡盛了一瓢水,他把水瓢對準夜壺的嘴灌進去,拎起夜壺晃悠著,他的乾瘦的臉上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抓起一把毛刷伸進壺嘴,用力刷著他的夜壺。

  你不光會賣力氣幹活,這我早就看出來了,馮老闆突然說,我老眼昏花,耳朵還很靈,夜裡我能聽到米店的每一絲動靜。

  那你怎麼不起來呢?你應該起來看看有沒有人偷米。

  綺雲有時也能聽見。我對她說是她娘的鬼魂,她娘不放心兩個女兒。綺雲就相信了。你呢,五龍你相信鬼魂嗎?

  我不相信。五龍有點緊張地舔著乾裂的嘴唇,他看著院牆外面的枯樹枝說,鬼都是人裝的,我從小就不怕鬼。

  其實我也不相信。馮老闆回頭直視著五龍的臉,眼神閃閃爍爍的,現在鬼老是去纏織雲,織雲鬼魂附身了。

  也許是織雲去纏鬼呢?五龍抱著雙臂在院子裡踱了幾步,他說,你女兒是什麼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馮老闆把夜壺放在牆角邊,朝裡面吹了一口氣,然後他朝五龍這邊慢慢走過來,馮老闆佈滿血絲的眼睛憂憤而無奈。他朝半空中伸出青筋畢露的手,遲緩地抓住五龍的衣襟。五龍以為馮老闆要動手,但他只是無力地神了下那件破棉祆。他聽見馮老闆深深地歎了口氣。

  五龍,你想娶織雲嗎?馮老闆幾乎是嗚咽著說,我可以把織雲嫁給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