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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街上人都在說你,說你是條不要臉的母狗,綺雲對她姐姐說,你害了阿保,你把他逗得鬼迷心竅才惹的禍。

  關我什麼事?織雲朝地上吐了一口水,她說,他早把六爺得罪了,也不光是為我,他瞞著六爺撈了一大筆錢。

  你沒見他們對著米店指指戳戳的?你不要臉我還要呢,綺雲怨恨交加他說,這下好了,你倒像個沒事人,害得我都不敢出門。

  別對我說這些鬼話,我不愛聽,織雲猛地把牙刷摔在地上,她提高嗓門說,誰都容不得我,你們巴不得我也被六爺扔江裡去。我要是剁成一盤肉雜碎,你會吃得比誰都香。

  我看你是瘋了。崎雲冷冷地回敬了一句,你遲早要害了自己,到時候看誰來管你。

  誰也別想管我,我自己管自己。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們就挨家挨戶送喜糖去。織雲說著突然噗哧笑了,她說,真有意思,都來教訓我,我到底招誰惹誰了?

  對於米店姐妹倆的關係,五龍同樣難以把握,他知道織雲和綺雲是一母所生的親姐妹,但她們更像兩隻充滿敵意的貓,在任何時候都擺出對峙的姿勢,亮出各自尖利的爪子,米店沉寂的空氣往往彼姐妹倆的鬥嘴所打破:五龍想怎麼沒有人來打她們的臭嘴?馮老闆不敢,馮老闆對兩個女兒的畏懼多於親情,碰到這種場面他就面無表情地躲開,並且把氣出到夥計們和五龍身上,他推搡著五龍說,你幹活去,這兒沒你的事,你要想聽說書也該買張門票。

  五龍忍住笑走到店堂裡,米店這家人在他眼中的形象是脆弱而可笑的。他以前沒有見過這樣烏七八糟的家庭,也許這就是楓楊樹鄉村與瓦匠街生活的區別之一。五龍用簸箕裝米,一次次地朝買主的量米袋裡倒,他的心情變得晴和而輕鬆起來。在這個多事的冬天裡,他初次發現了城市與瓦匠街生活的種種薄弱環節,就像一座冰冷堅固的高牆,它有許多漏洞,你可以把身體收縮成一隻老鼠穿過去,五龍想我可以像一隻老鼠穿過去,吃光牆那邊的每一顆米粒。這樣想著五龍像個孩子般地興奮起來,他突然朝店堂裡忙碌的人們吱吱叫了一聲,然後自己也笑了。

  你在學狗叫?馮老闆仍然繃著臉,他說,我看你今天高興得就像一條狗,這年頭什麼事能讓你高興得像一條狗?

  不。我在學老鼠叫。五龍認真地回答。

  你就像一隻大老鼠。馮老闆又說,我的米會被你偷光的。我已經看出來你在想什麼壞點子。

  五龍臉上的笑容驀然凝固,他偷眼瞟了下馮老闆的表情,馮老闆端坐在櫃檯後打算盤,五龍覺得他說那句話是半真半假的。那麼他會防備一隻老鼠嗎?他會感覺到某種危險而把我逐出米店嗎?這還是一個謎。五龍對此並沒有太多的憂慮,事實上他已經做過離開米店的準備。現在他不怕沒有飯吃了,他深知自己的本錢是年輕和力氣,這個城市的工業和後鋪作坊日益發達,他可以在任何一個需要勞力的地方謀得一條生路。

  瓦匠銜的石板路上灑著冬日斑駁的陽光,不斷有穿著臃腫的人從米店走過,在車水馬龍的市聲中可以分辨出一種細碎而清脆的叮咚聲響。那是古塔上的風鈴。在城市的各種雜亂的聲音中,五龍最喜歡聽的就是古塔上的風鈴聲。

  第四章

  馮老闆首先發現了織雲懷孕的冷酷事實。多年來他已養成了一個不宜啟齒的習慣,每到月末的時候,他會跑到織雲的房間裡偷看馬桶。二月裡他始終沒有見到被血弄汙的草紙。以後的幾天他不安地觀察織雲體態的微妙變化,有一次他看見織雲在飯桌上幹嘔,臉色慘白慘白的,馮老闆突然怒氣衝天,他搶過織雲手中的飯碗砸在地上,大聲說,你還有臉吃,想葉就滾出去吐個乾淨吧。織雲也不作聲辯,跨過地上的碗片和飯粒沖到院子裡去。廚房裡吃飯的人都聽見她哇哇類似打嗝的嘔吐聲。五龍也聽見了,五龍缺乏這方面的知識,他不知道這樣的細枝未節意味著一件大事即將來臨。

  馮老闆把綺雲從店堂拉到後面,愁眉苦臉地跟她商量對策。他說,你姐姐有身孕了,你知道嗎?

  我早就料到了,那賤貨早晚會出醜。綺雲對此並不感到驚訝,她用手指彎著辮梢說,別來問我,我管不了她的髒事,說來說去都是你寵著他,這下好了,米店又要讓人指指戳截的啦。

  不知道是誰的種?要是六爺的還好辦些,就怕是阿保那死鬼的,馮老闆喟然長歎著,突然想起來問,綺雲,你知道她懷的誰的種嗎?

  我怎麼知道這髒事?綺雲氣得跺腳,她尖聲說,你不問她倒來回我,我又沒偷過漢子,我怎麼會知道?

  她不肯說。我昨天逼了她半夜還是不肯說,這個不知好歹的小賤貨,這事張揚出去你讓我怎麼見人?

  你早就沒臉見人啦。綺雲瞟了眼父親冷冷他說,她將長辮往肩後一甩,徑直跑回店堂裡去。店堂裡只有五龍和兩個夥計在賣米。他們聽見綺雲在說,快過秤,馬上要打烊關門了。五龍疑惑不解地問,怎麼現在就打烊?還會有人來買米的。綺雲已經去扛鋪板了,她說,不要你管。我們一家要去呂公館吃飯,今天的生意不做了,關門。隔了很久,五龍看見米店一家從後面出來,馮老闆換了一套嶄新的灰色福祿棉袍,戴了禮帽,拿著手杖,後面跟著姐妹倆。綺雲拉著織雲的手往外走——準確他說是拖拽,五龍看見織雲的身體始終懶懶地後傾著,織雲好像剛哭過,眼睛腫得像個核桃,而臉上例外地沒有敷粉,看上去病態地蒼白。

  五龍追出門外,看見那一家人以各自奇怪的步態走在瓦匠街上,馮老闆走得沉重緩慢,因為佝僂著背新棉袍上起了許多褶皺,綺雲始終拽住織雲的手下放,腳步看上去很急躁,最奇怪的是織雲,織雲被綺雲拽著跌跌撞撞地走,織雲的嘴裡不停地罵著髒話,你拽著我幹什麼?我操你爹,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喂,他們怎麼啦?鐵匠鋪裡的人探出頭對五龍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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