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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不知道,五龍困惑地搖搖頭,他轉身回到米店問另外兩個夥計,他們怎麼啦?出什麼事啦?

  誰知道呢?夥計老王表情曖昧地沖五龍一笑,他說,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訴你,你還年輕,有些事情不能告訴你。

  我不想知道。五龍想了想又說,不過我遲早會知道的,什麼事也別想瞞過我的眼睛。

  呂公館的仿明建築在城北破陋簡易的民居中顯得富貴豪華,據說六爺修這所園子花了五百兩黃金。那次空前絕後的揮霍使人們對六爺的財力和背景不勝猜測,知悉內情的人透露,六爺做的大生意是鴉片和槍支,棉布商、鹽商和碼頭兄弟會只是某種幌子,六爺傳奇式的創業生涯充滿了神秘色彩。到過呂公館後花園的人說,在繁盛豔麗的芍藥花圃下面藏著一個大地窖,裡面堆滿了成包的鴉片和排列整齊的槍支彈藥。

  米店父女三人站在呂公館門前的石獅旁,等著僕人前來開門,綺雲仍然拉住織雲,她說,你在前面走,見了六爺你就向他討主意,你要是不說我來說,我不怕他能把我吃了。織雲煩躁地甩開綺雲的手,說什麼說什麼呀?你們見了六爺就會明白,這是自討沒趣。

  僕人把他們領到前廳,看見六爺和他的姨太太站在魚缸邊說話,六爺沒有回頭,他正在一點一點地把餅乾剝碎,投進魚缸喂金魚,那個姨太太冷眼打量米店一家,猛然又不屑地扭過臉去,六爺,你的小姘頭又來了,這回怎麼還拖著兩條尾巴?

  織雲也不理睬她,自顧朝沙發上一坐。綺雲卻敏捷地作出相應的回敬,她對織雲大聲他說,她是誰?是不是剛從糞池裡撈出來,怎麼一見面就滿嘴噴糞呢?綺雲說著看見六爺用時狠狠地捅了姨太太一下,那個女人哎喲叫了一聲,氣咻咻地步到屏風後面去了,綺雲想笑又不大敢笑。

  六爺仍然站在魚缸邊喂魚,目光始終盯著缸裡的金魚,直到一塊餅乾剝光,他才轉過臉看著馮老闆,又看綺雲,臉上浮現一絲隱晦的笑意。他拍拍手上的餅乾碎屑說,馮老闆來找我了,不是談大米生意吧?

  我這小店生意哪裡敢麻煩六爺?馮老闆局促不安,他的眼睛躲閃著,最後落到綺雲身上,讓綺雲說吧,女孩子的事我做爹的也不好張口。

  說就說,綺雲咬著嘴辱,她的臉上突然升起一抹緋紅,織雲懷孕了,六爺知道嗎?

  知道,六爺說,什麼樣的女人我都見過,懷孕我怎麼會不知道呢?不知道還算什麼六爺呢?

  說的就是,我們就是向六爺討主意來了,六爺看這事該怎麼辦好?

  懷了就生,這很簡單呀,母雞都知道蹲下生蛋,織雲她不懂嗎?

  可是織雲沒有嫁人,這醜事傳出去你讓她怎麼做人呢?綺雲說,六爺你也該替她想想,替我們家想想。

  我就怕想,我這腦子什麼也不想,六爺突然發出短促的一笑,他轉過臉看了看橫倚在沙發上的織雲,你們聽織雲說吧,她肚子裡的種是誰的,只要說清楚了,什麼都好說,就怕她說不清楚呀,那我就幫不上忙了。

  織雲半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已經很久,這時候她欠了欠身子,彎下腰又幹嘔起來,綺雲又怨又恨地盯著她的腰背,猛地推了一把,綺雲尖聲叫起來,賤貨,你說話!你這會兒倒像個沒事人似的,當著六爺的面,你說孩子是誰的就是誰的,你倒是快說呀!

  織雲從來不說謊,六爺彎起手指彈了彈玻璃魚缸,他對綺雲擠擠眼睛,你姐姐知道我的脾氣,她從來不敢對我說一句謊話,織雲,你就快說吧。

  織雲仰起蒼白的臉,她的額角沁出了一些細碎的汗珠,嘴邊滴著從胃裡返出的粘液。織雲掏出手絹擦著嘴唇,她偷眼瞟了下六爺,很快又躲閃開,眼睛很茫然地盯著她腳上的皮鞋,然後她小聲而又清晰他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誰的。

  綺雲和馮老闆在瞬間交流了絕望的眼神,他們再次聽見六爺發出那種短促古怪的笑聲。爹,那我們走吧,綺雲站起來,她的眼睛裡閃著淚光,她把馮老闆從羊皮沙發上拉起來說,誰也怨不得,讓這賤貨自作自受吧,以後我要再管她的事,我自己也是賤貨!

  他們朝門外走的時候從背後飛過來一塊什麼東西,是一條紅色的金魚,正好掉在綺雲的腳邊,金魚在地板上搖著碩大的尾巴,綺雲驚詫地撿起來,回頭看見六爺的手浸在玻璃魚缸裡,正在抓第二條金魚。六爺說,我這輩子就喜歡金魚和女人,它們都是一回事,把我惹惱了就從魚缸裡扔出去,六爺說著又抓住一條,揚手扔來,綺雲低頭看是又一條紅金魚,她聽見六爺在後面說,我現在特別討厭紅金魚,我要把它們扔光。

  織雲終於從溫暖的羊皮沙發上跳了起來,她踉蹌著沖到前院,抱住一棵海棠樹的樹幹,織雲一邊大聲地幹嘔著一邊大聲地啼哭,海棠樹的枯枝在她的搖撼下瘋狂地抖動,從兩側廂房裡走出一些男女,站在廊槽下遠遠觀望。男人,男人,狗日的男人。織雲不絕於耳的哭罵聲使廊簷下的人們發出了會意的笑容。

  回家去,還沒丟夠醜嗎?綺雲在織雲的身後叱責她。

  織雲緊緊地抱著樹乾哭。偶爾地抬頭望望天空,即使在悲傷的時刻,她的瞳孔裡仍然有一圈嫵媚的寶石色的光暈。

  聽到六爺的話了嗎?他只是把你當一條金魚,玩夠了就朝地上一扔。你以為你了不起,不過是一條可憐的金魚,雲說著朝廳堂的窗戶張望了一眼,看見六爺正摟著他的姨太太上樓梯去,後面跟著一條英國種狼狗。綺雲愣了一會,突然厲聲對馮老闆說,走呀,還賴在這裡幹什麼?

  這就回家?馮老闆難以掩飾沮喪的表情,他說,話還沒說完,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家了,不向他要點錢嗎?

  你還想要他錢?綺雲拉著父親朝鐵門走,她說,什麼也不用說了,這苦果就捏著鼻子咽進去吧,他是什麼人,我們家是什麼人,鬥得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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