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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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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家信?我沒有家。五龍咯嚓嚓地掰著自己的手指,他低著頭說,你寫出去的信都能收到嗎? 當然,只要是活人,只要有地址。寫信的老先生放下手爐,拿起紙墨問,你寫給誰? 可是我不知道地址,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麼,五龍求援似地看著老先生,他說,是六爺,六爺,你應該知道他的,郵局的人肯定也知道他的。 你是說呂丕基?老先生驚詫地放下筆墨,你給他寫信?寫什麼?你想參加他的碼頭兄弟會嗎? 你就寫阿保操了織雲,他會明白的。 我聽不明白,老先生盯著五龍的臉看,他迷惑地問,你是誰?寫這樣的信?我還從沒有寫過這種莫名其妙的信。 別管那麼多,五龍陰沉著臉冷冷他說,照我說的寫,我多給你一半錢。我有錢。 我倒是知道呂丕基的地址,有許多店主跟他要帳,不敢去見他人,就讓我寫信。老先生嘀咕著鋪開紙墨,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對五龍說,我不想寫那個髒字,就寫私通吧,一樣的意思。 隨便,只要六爺明白就行,五龍俯視著信箋說。他從棉祆裡掏出了一塊錢放在桌上,突然想起這就是阿保在澡堂裡給他的一塊錢。就用這錢給他送終吧。五龍朝街口的四周環顧了一圈,冬天的路人行色匆匆,沒有誰留意他,沒有誰能猜透他紛繁的心緒。 五龍頭一次花錢就是寫這封信。錢要花在刀刃上,他想像了阿保的淡黃色的人皮從身上漸漸剝落的景象,一塊錢太值得了,如果一塊錢買阿保的一條命簡直太值得了。 瓦匠街的店鋪在三天后都聽說了阿保的死訊。據說阿保被剝光衣服塞到一個麻袋裡,扔進了江心。了結阿保性命的是碼頭兄弟會的人,他們平素與阿保相熟。離開碼頭後這群人闖到江邊的小酒館喝酒,有人哭著撒酒瘋,站在桌子上大罵六爺無情無義,把他們兄弟會當蒼蠅一樣捏。這事很快地張揚開了,甚至有人知道阿保的死因跟米店的織雲有關,阿保打翻了六爺的醋壇,結果把命丟了。 沒有人知道五龍的信,五龍早晨在炸油條的大鍋前聽人說阿保昨天死了。他提著籃子的手立刻顫抖起來,收到了。五龍擠在人群中喃喃低語,六爺收到信了。他提著裝滿早點的籃子一路狂奔,銅壺裡的豆漿晃蕩著,滴在路上,到了米店門口他站住,突然懷疑起消息的可靠性,這麼快,才三天的工夫,那封信真的起作用了嗎? 馮老闆坐在店堂裡喝茶,看見五龍神色倉皇地回來,又朝門外跑,他在後面喊,你幹什麼去?大清早的像丟了魂。 我出去一趟。我去看死人。 誰死了?誰又死了?馮老闆站起來追問道。 阿保!五龍奇怪而響亮的聲音把馮老闆嚇了一跳。馮老闆沒來得及問個清楚,五龍已經消失在門外了。 從瓦匠街到江邊碼頭隔了三個街區,五龍撒腿狂奔著,穿越早晨濕漉漉的街道和人流,到達碼頭時太陽正好從吊機笨重的石墩上跳起來,江岸上一派輝煌的日出景象,五龍驟然止步,他覺得心快從咽喉裡跳出來了,整個世界向他放出刺眼的光芒,他面前的江邊碼頭清新空寂,昔日陰暗可怖的印象在瞬間蕩然無存。 五龍沿著江岸慢慢地走,他想地上應該有血跡,宰了人總歸會留下痕跡。他低頭尋找著,除了滿地的煤渣、油漬和紙屑,什麼也沒有。五龍奇怪為什麼看不見阿保的血,也許沒用刀子,他們可能把他綁上石頭扔進了江裡。他想我漏過了一個最渴望的場面,沒有看見阿保臨死前是什麼模樣。他會跪下乞求嗎?他會想到是誰在殺他嗎? 你在找什麼?一個揀破爛的老女人從貨包後而探頭問。 一個死人。你看見昨天夜裡那個死人了嗎? 江邊每天都有死人。老女人說,你說誰呢? 阿保。碼頭兄弟會的阿保,我來給他收屍。 是這個嗎?老女人從籮筐裡拎起一件黑綢褂,又拎起一條黑褲子和一頂黑色圓帽,她對五龍說,你要是出錢,我就把這些賣給你。 五龍注視著老女人手裡的衣物,他認出那就是阿保平時戴的帽子,那就是阿保敞著襟的黑綢褂子,還應該有一雙皮鞋,它曾經在這裡殘忍地踩住我的手。我的手裡抓著一塊冰冷的鹵豬肉。五龍突然抬起頭看了看天空,天空呈現出一半紅色和一半藍色,那道強光依然直射他的眼睛,他覺得臉頰上有冰涼的一滴,是眼淚。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下了這滴奇怪的眼淚。 漫長的冬夜裡五龍經常無端地驚醒,在空寂中側耳傾聽人體從院牆上跳落的聲音,那種聲音沉悶而帶有陰謀的形式,它已經隨著阿保的死訊而消失,可是五龍聽見嘣的一聲存在於冥冥之中,它總是在夜深人靜時出現在米店的院子裡。 織雲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放縱和快樂,她的紅唇邊永遠掛著迷惘而諂媚的笑意,沒有什麼可以改變她生活的內容和情趣。冬天她學會了風靡一時的探戈舞,有時候獨自在院子裡練習,她的嘴裡響著舞曲清脆的節奏,嘭、嚓、嚓。 五龍曾經偷聽了織雲和綺雲的談話,話題的中心是阿保之死,那會兒織雲正站在水池邊刷牙,五龍看著她辱邊牙膏的泡沫和漫不經心的表情,突然對女人有了一種深切的恐懼。想想吧,她一手葬送了一個男人的性命,到頭來卻無動於衷,兩種肉體的緊密關係隨時會像花一樣枯萎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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