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另一種婦女生活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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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看著簡少芬無聲地閃出門外,她襯衫上的那股樟腦味也隨之淡去了,少頃醬園的樓梯就發出了輕柔的響動,簡少芬已經回到樓上,她正從3名女店員頭頂上經過。女店員的頭頂上就是那個幽閉的不為人知的世界了。她走路怎麼這樣小心?她像怕踩死螞蟻似的。顧雅仙突然笑起來,她說,她們姐妹從來就沒正眼看過別人。那是家教,粟美仙以一種知情者的語氣說,你不知道簡家的規矩有多少,簡老頭活著的時候就不准兩個女兒出門,少貞上學都是由女傭人接送,上的是教會辦的女子學堂,到少芬長大,女子學堂沒有了,簡老頭就沒讓少芬上過學,當初大概是讓她們守婦道的,沒想到簡老頭死了幾十年,兩個女兒還守在這爿破醬園裡,像守著個金庫一樣。可憐死了。顧雅仙感歎著,突然想到什麼,湊到粟美仙耳朵邊說了一句悄悄話,那姐妹倆活了大半輩子,大概連男人的那東西都沒見過吧?粟美仙咯咯地笑起來,她拍了拍顧雅仙的肩膀,說,那也不一定,只有天知道啦。 粟美仙和顧雅仙的儀態引起了櫃檯另一端杭素玉的注意,杭素玉正在剪指甲,她懷疑兩個同事正在說自己的壞話,就朝地上響亮地啐了一口,誰在放悶屁?杭素玉使勁抽著鼻子,一邊把櫃檯上的指甲屑撣下來,她說,屁放得不響,倒是挺臭的。樓上鍋鏟碰撞的聲音穿過樓板的縫隙懶懶地掉下來,簡家姐妹在準備她們的午餐了,不用抬頭去看店堂牆上的掛鐘,現在肯定是中午12點鐘。女店員們熟諳簡家姐妹的生活規律,12點的鐘把樓上枯寂的一天分成兩半,一半是沉悶的早晨,另一半是更加沉悶更加漫長的午後。簡家姐妹的歲月就在繡花棚架下一成不變地流逝了,作為同樣的女性,醬園的女店員們覺得簡家姐妹的生活是不可思議的,也是無法捉摸的,她們對此充滿了獵人式的心理。 簡少芬看見姐姐無聲地站在她身後,姐姐的手裡端著一碗發黑的藥汁,湊到唇邊。簡少芬下意識地轉過頭,看著鍋裡的冬瓜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特別害怕看見姐姐喝草藥的動作,她害怕看見姐姐緊皺的眉頭和藥汁從唇邊淌溢的痕跡,害怕聽見那種痛苦的吞咽的聲音。她也不知道姐姐為什麼總是捧著藥碗走到自己身邊來,似乎這樣能減弱草藥的苦味。你剛才下樓碰到誰了?簡少貞把藥碗合扣在桌上,突然問妹妹。沒碰到誰,我能碰到誰呀? 你怎麼去了那麼長時間呢?就是去醬園,怎麼要那麼長時間呢?簡少貞用清水漱完嘴裡殘留的藥汁後又問。時間長嗎?簡少芬詫異地望著姐姐,她疾步走到房裡看了眼座鐘,鐘錶證實姐姐的話是荒謬的,她從下樓到回來只不過花了3到5分鐘。簡少芬說,姐,你怎麼啦?我去了不過3分鐘呀。我覺得有老半天工夫了。簡少貞輕輕搖了搖頭,她說,大概一個人呆在屋子裡面是會有錯覺的,你每次下樓,我一個人在家都覺得時間特別長,心裡特別空,繡針也捏不住,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好像是怕,又說不清怕什麼。你的身體太弱了。姐,以後你別拚命繡了,那些加工活我一個人繡得完。簡少芬沉默了幾秒鐘,有點膽怯地瞟了姐姐一眼,她說,再說我們也不靠加工活過日子,我們不刺繡,靠爹娘留下來的家產也能活下去了。 這些鬼話是誰告訴你的?簡少貞的臉上立刻有了慍怒之色,她攤開雙掌逼問道,家產呢?家產在哪裡?醬園早就是公家的了,娘留下的金器也抄家抄走了,你說那些家產在哪裡呢?難道是我偷藏了?我偷藏了又有什麼用?我不知道,我只是聽表姐她們說的,街上的老人也這麼說過。簡少芬囁嚅著避開了姐姐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你總是相信別人,簡少貞輕蔑地哼了一聲,她說,我一直在對你說,不要去相信別人,可是你總是不聽我的。你情願聽那些長舌婦的,也不聽我的。 簡少芬起初沒有辯解,她把冬瓜湯盛到碗裡,然後端到桌上,她聽見姐姐仍然在絮絮叨叨地埋怨自己。你情願聽別人的也不聽我的,你總有一天會上當,簡少貞說。簡少芬突然失去了一貫的耐心和逆來順受的性情,她猛地把一隻碗摔在地板上,尖聲叫道,我聽誰的?我聽誰的?我聽了你一輩子的廢話,你卻還在嫌我不聽你的。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呢?難道我的日子就過得舒心嗎? 瓷碗破碎的聲音同樣傳到了樓下的醬園。3個女店員驚訝地抬起頭望著樓板,以前她們從未在頭頂上聽見過類似的破壞性的聲音。你聽,樓上好像吵起來了?真的吵起來了,顧雅仙說。不會吧?唉呀,真的吵起來了,粟美仙說。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杭素玉說。 梅雨驟歇的日子裡,簡家姐妹來到醬園的後天井,乘午後的太陽晾曬她們的衣物和布料。那些色彩淡雅的絲綢和棉布在陽光下閃爍著平靜的光澤,使院子裡的雜草和醬缸產生了新的意味。簡少芬戴著一頂老式的式樣古怪的遮陽帽端坐在一旁,一邊刺繡一邊看守著天井裡的東西。這是姐姐關照的,她害怕醬園裡的人從窗柵欄裡伸進手,輕易地偷走繩子上的絲綢。簡少芬覺得初夏直射的陽光有點晃眼,刺繡的速度明顯地放慢了,儘管這樣,戶外的勞作還是帶來了某種新鮮而舒暢的感覺。她甚至想以後如果天氣適宜,她就可以經常在天井裡繡,繡所有的花鳥和流水,繡所有的荷葉和鴛鴦。簡少芬把彩色的絲線掛在繩子上,那些絲線就隨風輕輕拂動了,她發現絲線的顏色在戶外的太陽下也顯得分外美麗動人。簡少芬換了個方向坐下,這樣可以避免刺眼的陽光,她看見醬園的窗後有人在注意自己和晾曬的東西,她就朝那扇窗子微笑了一下。窗後的女人是顧雅仙。她對簡少芬已經觀察了好久。顧雅仙思忖著怎樣和她搭第一句話,猛然看見了簡少芬手裡的那幅繡品,她的眼睛就亮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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