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另一種婦女生活 | 上頁 下頁


  多巧的手呀!顧雅仙讚歎地說。兩隻鴛鴦繡得活靈活現的,就像在水上游。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繡品。簡少芬又朝她微笑了一下,她的微笑是友善的,但是她什麼也沒說。繡這麼一件活能掙幾塊錢?顧雅仙問。

  掙不了多少錢,簡少芬含糊地回答。

  我兒子快結婚了,到哪兒都買不到像樣的枕套。顧雅仙歎了口氣,少頃她又說,要是福生的喜床上鋪了你的繡品,那就有福氣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繡一對枕套?就繡一對戲水鴛鴦好了。行啊。簡少芬隨口應允了。

  這個午後簡少芬的心情很好,與顧雅仙的隔窗談話隨著陽光漸漸淡去而遺忘了。簡少芬萬萬沒有想到一句隨意的承諾導致了未來生活的巨大動盪。

  第二天一早簡家的臨街小門被咚咚地敲響了。簡少芬以為是抄電錶的人來了,打開門發現來者是顧雅仙。顧雅仙的腋下挾著一對天藍色的的確涼枕套,手裡攥著一絞彩色絲線。顧雅仙沒有在意簡少芬尷尬的臉色,她說,東西都帶來了,你替我繡一對鴛鴦好了,你的手藝我是絕對稱心的。簡少芬掩飾了內心厭嫌的情緒,心裡很是懊惱。

  在為顧雅仙繡枕套時簡少芬受到了姐姐的多次責備。簡少貞厭惡地看著那對藍的確良枕套。她說,你攬下她們的活計?以後等著吧,什麼人都會來找你繡這繡那的。簡少芬愁眉苦臉地說,我也沒辦法,我不過是隨口答應一聲,沒想到她就當真了。簡少貞說,什麼真的假的,她們是存心來攪事的。我讓你別去搭理這種女人,你偏不信,你遲早會害在她們手上的。簡少芬避人耳目地把繡好的枕套交還了顧雅仙,顧雅仙察覺到她的用意,她說,你放心好了,我不跟她們說這事,這些人臉皮厚著呢,要是讓她們知道了,說不定會拿什麼東西麻煩你呢。簡少芬無言地點點頭,很快就從醬園擁擠的店堂裡擠了出去。她發現櫃檯裡的杭素玉用一種戒備的目光盯著她,她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從醬園回到家,簡少芬的心情輕鬆了一些,一個惱人的負擔畢竟卸掉了。她沒想到黃昏時顧雅仙再次敲響了臨街的小門。

  顧雅仙提著一隻尼龍包,笑嘻嘻地站在門口,從包裡拎出一盒糕點和幾隻蘋果。簡少芬知道對方是來登門酬謝的,她推擋著那些禮物,臉一下子就紅了。簡少芬缺乏這種應酬的經驗,她覺得非常為難。你要是嫌禮輕了,等我走了你再扔。顧雅仙佯裝生氣地說,然後她提著禮物兀自朝樓梯上走去,簡少芬跟在她身後,簡少芬突然意識到自己成了一個木偶,被顧雅仙繞的線團牽住了,一切都身不由己。

  簡家姐妹就這樣迎來了造訪的客人。顧雅仙端坐在一張舊式太師椅上,在矜持而冷淡的氣氛中並無局促之感,雙眼朝向簡氏姐妹和幽暗的房間顧盼生輝。簡少芬倒了一杯茶,顧雅仙從杯口上嗅到了一股刺鼻的黴味,但她還是喝了一口。茶葉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她想,這對可憐的姐妹就這樣招待客人,也許她們並不知道茶葉已經發黴了。

  現在的醬油臭哄哄的。簡少貞突然對顧雅仙說了這句話,說完她就離開了客廳,在走進臥室時隨手拉上了門簾。她說什麼臭哄哄的?顧雅仙回味著簡少貞的話,她無法判斷這句話的確切含義。她說醬油呢。簡少芬小聲地解釋道,我姐姐脾氣怪,看什麼東西都不順眼,你千萬別見怪。

  我怎麼會呢?顧雅仙朗聲笑起來,她說,我猜她是在樓上悶壞了。說實在的,我真為你們姐妹倆擔心,就這樣悶著過下去,到老了可怎麼辦呢?

  現在已經老了,過慣了清靜日子,也就沒什麼可怕的。簡少芬低著頭,同樣的話她已經對人說過許多遍,現在不得不再說一遍。回答別人的這些問題幾乎已成為簡少芬的一種義務,簡少芬忌恨這些問題和同情的目光,奇怪的是她經常在等待它們,等待那種語言的鈍器帶來的痛楚,這時候她總是無法把握臉上的表情和舌齒間慢慢滑出的聲音。花布門簾後的咳嗽聲無疑是含有逐客意味的。顧雅仙終於站了起來,她微笑著抓住簡少芬攤在膝上的手,翻過來看那只蒼白小巧的手掌。我會看相。顧雅仙長長的指甲在那只手掌上劃來劃去,她說,吉人天相,少芬你快要交好運了。簡少芬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顧雅仙拉到了樓梯口,顧雅仙說,我差點把正事忘了,我家福生禮拜天結婚,酒席是我請廚師在家辦的,你可一定要來喝喜酒。簡少芬連連搖頭說,不行,我們從來不到外面吃飯的。再說我手上活計忙,也沒有空。顧雅仙仍然握著簡少芬的手,焦急地拍打著,你就再賞我一次臉吧,顧雅仙懇切地望著簡少芬,她說,我又不是誰都亂請的,我是真心請你來喝這杯喜酒,難道要老姐姐跪下請你嗎?顧雅仙想到了什麼,又補充說,少貞要是肯賞臉,讓她也一起來吧。簡少芬仍然搖頭,苦笑著說,我姐姐就更不會去了,她也不會讓我去。顧雅仙朝屋裡瞟了一眼,神色有些不快,她撇了撇嘴,你連這也要聽她的?活了大半輩子,你就不能給自己作一回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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