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另一種婦女生活 | 上頁 下頁


  幾天後醬園裡爆發了一場罕見的毆鬥。毆鬥是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間發生的。那時候天已黃昏,香椿樹街上的店鋪正在紛紛打烊,人們聽見醬園店裡響起女人尖厲的叫駡聲。他們透過虛掩的鋪板朝裡張望,看見粟美仙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讓人驚奇的是粟美仙的手,它固執地伸到杭素玉的褲腰下,掏著什麼,杭素玉尖聲咒駡著拉扯粟美仙的頭髮,用指甲掐她的手,而顧雅仙在一邊勸架。但是誰都可以看出她的勸架是不得力的,或者像一種做出來的姿態。我讓你掏!我讓你來捉贓!杭素玉突然大叫一聲,從褲腰下抽出一條紫紅色的衛生帶,掄高了朝粟美仙臉上打去,粟美仙猝不及防,臉上濺了幾點髒血,一時愣在那裡,杭素玉這時咯咯笑起來,她說,這回你找到我偷的錢了吧?旁觀者起初目瞪口呆,緊接著都掩嘴笑起來。在香椿樹街女人之間的干戈之爭是常見的,但這種場面人們還是頭一回目睹。後來是顧雅仙跑出來趕走他們,並把門關上了。他們隔著門板,聽見3個女人的聲音在店堂裡吵成一片,漸漸地就難以分辨吵架的內容了。以後數日餘波在擴大,杭素玉用衛生帶抽粟美仙成為香椿樹街一時的新聞。顧雅仙向中心店的主任彙報了醬園店員不團結的狀況,她認為這種狀況是多年來形成的,粟美仙和杭素玉積怨已深,雙方都負有一定的責任。她還向領導傾訴了自己的難處,她說她夾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間,很難開展工作。

  你覺得應該怎麼解決醬園的不團結問題呢?中心店主任這樣徵求顧雅仙的意見。調走一個人。顧雅仙慎重地考慮了一會兒,她說,不是菜場和肉店都缺人嗎?醬園有兩個人其實也夠了,只要組織上需要,我可以不輪休,可以天天連軸轉的。那麼該把誰調離醬園呢?中心店主任又問顧雅仙。這我就不好說了,要得罪人的。顧雅仙顯得滿腹疑慮,試探地說,要是組織上為我保密,我就談談我的意見。你別怕,我們會保密的,再說調人都是由組織上決定,你用不著怕得罪誰。那就調杭素玉吧,她工作一貫吊兒郎當的。顧雅仙最後說。杭素玉從醬園調去肉店的事就這樣初步決定了。中心店主任直接找她談了話,談著談著杭素玉嚎啕大哭起來,她覺得這是顧雅仙和粟美仙聯合整她的陰謀,杭素玉指責中心店主任聽信一面之詞,而且以死威脅說,你們要是讓我去肉店,我就死給你們看。連續幾天,杭素玉在櫃檯裡對新的仇敵顧雅仙惡語相加,她總結了顧雅仙整她的原因,不外乎是嫉妒自己和前店主任孫漢周的親密關係,杭素玉好幾次把醋瓶往顧雅仙面前送,你愛吃醋,你給人家打醋吧。杭素玉看看對方佯笑的臉,愈發覺得她心裡有鬼,乾脆把一罎子米醋抱到顧雅仙面前,她說,我買下這壇醋,送給你回家慢慢喝吧。顧雅仙終於無法保持寬容大度的姿態,她猛地揚起手,狠狠摑了杭素玉一記耳光。你以為我怕你?顧雅仙說著用抹布擦了擦手,你的臭嘴我還嫌髒了自己的手。現在杭素玉恨透了顧雅仙,回到家洗菜燒飯時也在不斷咒駡顧雅仙,她覺得顧雅仙可笑之至,只不過代理幾天店主任就擺開了主任的架子。她決定讓丈夫去報一箭之仇。杭素玉的做建築工的丈夫老宋這次故伎重演,他再次操起菜刀闖進醬園,當著顧雅仙的面把刀砍定在白木櫃檯上,老宋瞪著兩個神色緊張的女人,用手掌拍擊著刀背說,我反正從山上三進三出了,你們要是敢欺負素玉,我饒不了你們,最多再過一次山門。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杭素玉的刁蠻潑辣阻遏了這次調動,事情就這樣耽擱下來,最後不了了之。醬園裡依然是人們熟悉的3個女店員,只是她們的陣營有了明顯的變化,現在顧雅仙和粟美仙經常是結盟的,而杭素玉則是相對孤立的,杭素玉對別人說,我才不在乎她們,我就是不離開醬園,我為什麼要讓她們稱心?對於顧雅仙和粟美仙的關係,杭素玉也作出了判斷,她說,你別看她們現在合穿一隻鞋子,說不定哪天也會翻臉的,兩個人都不是好東西。

  簡少芬拎著一隻竹籃下樓,竹籃裡裝了好幾隻瓶子。雖然樓上樓下一板之隔,但她習慣於一次性地把油鹽醬醋買齊了,這樣可以儘量少地和醬園的女店員們搭訕說話,簡少芬不喜歡和這些嘰嘰喳喳的女人說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她們說話。聽樓板的響聲,我就知道是你下樓了。顧雅仙笑容可掬地接過那些瓶子,她說,剛到了一盆甜麵醬,味道很鮮,你買半斤吧,先嘗嘗嗎?說著就舀了半勺送過來。那就買半斤吧,簡少芬說。簡少芬的眼睛看著甜麵醬。好久沒見你姐姐了,她怎麼就不下樓散散心?換了我成天悶在樓上,肯定要悶出病來的。

  她是有病,簡少芬淡淡地說,心臟不好,最近關節炎又犯了,天天在燉中藥喝呢。

  怪不得我聞到一股藥味呢,顧雅仙恍然大悟,關切地望著簡少芬說,服中藥管用嗎?要不要我介紹一位醫生,專門治關節炎和心臟病的,我女兒的心臟病就是他開刀治好的。不用麻煩了。我姐姐只相信中醫,只相信城東胡老先生的藥方。簡少芬委婉地謝絕了顧雅仙的建議,她從一隻黑絲絨錢包裡拈出錢,輕輕放在櫃檯上。買貨不需要找錢,這也是簡家姐妹購物共同的習慣,她們從來不去觸碰別人的手,不管營業員是男的還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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