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井中男孩 | 上頁 下頁


  五

  回憶與水揚的交往就像喝一碗四川酸辣湯,五味攻心,百感交集。我從床底下抽出一捆灰塵濛濛的文學雜誌來,打開其中的一本,就看見了封二水揚的照片。照片上的水揚斜倚在一個巨大的幾何水泥體上,連鬢長須,目光溫柔富有穿透力,兩條長腿深陷在一片廢墟瓦礫之中。這種形象令大學生們神魂顛倒,如癡如醉。那是三年前的水揚,他剛剛寫了長篇詩體小說《X》而走紅文壇。我記得我在閱覽室讀著《X》慢慢地就騷動起來,無法端坐,那張木椅被搖晃得咯吱咯吱響了半夜,人們都把我當狂躁病患者厭惡地痛駡我。閱覽室的老頭驅逐了我,我飛奔回宿舍,從床上拉起老皮,我叫,「誕生了一個真正的文豪,水揚水揚真他媽棒!」

  我想我迷戀於小說一半是受了水揚的感召。我後來糾集老皮、靈虹他們創辦油印刊物《紅帆》也是來自水揚和《X》的激情。《紅帆》就創辦於倒黴的七月。我在一個倒黴的七月之夜來到學校唯一的通宵教室,給水揚寫了第一封信。我記得那封信花費了將近五個小時,信中一瀉朋友們對他的崇拜之情,上天入地,東拉西扯,竭力向他表現了我的文筆才華。後來我求他為《紅帆》寫點東西。後來我回憶起那封信不免害臊,簡直就像一封同性戀者的求愛信一樣,熱情得一塌糊塗。大概一個月後水揚給我回信了。

  我記得信封是一種少見的綠色包裝紙疊的,右下方標著偌大的X記號。老皮靈虹他們聽說是水揚的回信,群情激憤簇擁著我。我拆開信卻呆了,裡面是一張空白的稿紙,沒有一個字。我沒有想到。我們端著飯盒坐在食堂裡研究那封信,後來老皮說,「這就是詩人的思維,他給你留下一片空白。或者是現在沒有作品,或者這片空白就是他的作品。對不對?」於是恍然大悟,一陣嘁嘁喳喳,水揚在我們心目中的地位更加偉岸超拔了。我繼續給水揚寫信約稿,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我等到了第二隻標有X的信封,拆開後水揚的游龍走蛇的潦草筆跡赫然在目:「你對文學的熱情感動了我。寄上近期詩作一首,不吝賜教。」我把信紙翻過來就看見了他的近作。

  無題

  產房在太平間的屋頂下面

  水揚沒有寄來我期望的小說。但這首詩已經讓我歎為觀止。靈虹讀了「哇」的一聲,眼睛又一次崇拜得發藍。而老皮則嘻嘻傻笑,不停揉搓他的發達的胸肌。水揚的這首詩無疑是不同凡響的,驚倒了大片老百姓。

  記得這天下午我去系裡領油墨、紙張和油印機,準備出版《紅帆》第五期。我走到系辦公室門口看見靈虹偎在牆壁角落裡嚶嚶地哭。我說怎麼哭了?靈虹把臉埋在手掌間說:「他們不讓出《紅帆》了。他們不給我領蠟紙鋼板。」我說為什麼?靈虹跺著腳說,「你去問書記!」

  我推開書記辦公室的門,站著,我的目光憤怒而悲傷,書記隔著鏡片看我,她的嗓音像慈母一樣溫柔平和。「黨總支研究過了,《紅帆》停刊。系裡就不負擔紙張和印刷了。」我如雷擊頂,又問為什麼?「《紅帆》的情調太陰暗,不是積極向上的。再說你們的任務是學習,不是辦刊物。否則影響你們的精力,也影響思想健康。」我的憤怒無法爆發,我對女書記說,「我們在學習創作,我們沒有工夫去影響思想健康呀。」

  女書記仍然像慈母不動聲色,她笑了笑說,「創作?文學的小道上多麼擁擠啊!你們不走這條路一樣可以成才。是不是?」我捧著一摞稿子在書記辦公室裡像困獸徘徊,看見水揚的無題詩我悲痛欲絕,腦子裡醞釀著一個悲壯的計劃。我後來咬著牙對女書記說,「你們阻止不了文學,《紅帆》第五期一定要誕生!走著瞧吧!」

  女書記笑了。她說:「黨總支是不怕威脅的。」我和老皮當天跑到一家寄賣商店,賣掉了兩隻手錶一輛破自行車。就用那筆錢買了一台舊油印機。我們滾動著不斷漏油的油印機印刷了《紅帆》第五期。我們撞開了宿舍樓梯間的破門躲在裡面印刷了《紅帆》第五期。靈虹坐在一堆破墩布上被感動得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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