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井中男孩 | 上頁 下頁


  水揚的《無題》就是這樣不脛而走的。後來我想賣掉手錶自行車被學校記過處分可能全因為那首鬼詩。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錯誤。我自認為有了《紅帆》第五期我們和水揚便有了精神上的聯繫,後來這一點證明完完全全是一種錯誤。大學畢業後我來到這個城市。第二天我和靈虹找到了小龍山水揚的住處。我們穿戴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地去見水揚。我記得第一眼看見水揚時覺得他不像水揚,這完全是被刊物上照片蒙蔽的結果。事實上水揚就是這個樣子。既清潔又落拓,既瀟灑又講究禮貌。目光如箭射透你的心靈。他穿著睡衣睡褲盤腿坐在一隻蒲團上,而我們坐在沙發上。他看來習慣了各種人物的來訪而造就了嘴角上柔韌寬容的微笑。他的談話技巧非常古怪又富有韻味。

  「我剛才去湖濱了,埋掉一隻貓。」他對我們說的頭一句話是關於一隻貓的。他說,「那只貓的名字叫咚。」「那只貓死了嗎?」「咚的意思是自然界。咚是遠古的風聲,也就是自然的聲音。」他說著又側過臉問靈虹,「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麼?」「我是說那只貓死了嗎?」靈虹聽得托住了紅紅的兩腮。「死了。有個人把汽槍對準它開了一槍,那人躲在黑暗裡誰也看不見他。」「你很喜歡貓嗎?」我說。

  「有一天我走過湖濱,我看見咚伏在草叢裡,很髒很醜。我脫下風衣把它包起來帶回家,並且記住了它被遺棄的地方。我剛才就把它埋在了那草叢下。它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我聽水揚說話聽出了一個問題。我發現我們的自我介紹並沒有引起他的絲毫反應。他的微笑並非是出自什麼精神上的聯繫,而是習慣。我突然坐立不安起來,捂住眼睛問了他第一個問題:「《紅帆》第五期,你收到了嗎?」

  「《紅帆》?」他想了想說,「我好像不記得這家刊物。」「《紅帆》第五期上有你的《無題》,你沒有看到嗎?」「是嗎?有可能。但我沒什麼印象了。」

  「有一個叫李彤的大學生常給你寫信,你記得他嗎?」「給我寫信的大學生太多。我儘量給他們回信。那個李彤是你同學嗎?」「我就是李彤。我已經對你說過三遍了。」我一直捂緊我的眼睛。我怕我看見水揚的微笑會像女孩一樣哭出來。水揚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那一拍裡的豐富含義我已經不想去琢磨了。坦白地說我捂緊眼睛想著那只出賣的手錶那輛出賣的自行車。我上大學前母親從她手腕上摘下了那塊手錶。那輛自行車是我父親的,他騎著它騎了20年然後傳給我,車把上有父親隱約可見的十個指印。

  父親說,「父母之物可傳三代。」但誰知道它們現在在什麼地方呢。我見到了水揚才充分意識到從前我是個躁動病患者是個傻瓜蛋是我父母的不肖之子。「水揚是個王八蛋。」那天走出水揚的家門時我對靈虹說。「你說他是什麼?」靈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八蛋。」我咬著牙考慮了一下,又說,「水揚是條惡棍。」「你怎麼這樣野蠻?你怎麼這樣辱駡水揚?」她氣憤地踢了我一腳,「他到底怎麼你了?」

  面對靈虹這個美麗白癡我不想訴說。我甩下她徑直往羅家莊方向走,回頭看見小龍山在夕光映照下如同宮殿群落金碧輝煌,那裡的建築、樹木和眾多的鴿群之間蒸騰著稀薄的霧狀晶體,就是那種東西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把手插在腰間,思想在高空飛翔。我突然捉住靈虹的手,我不管那只手冰涼無望,並且竭力想逃避,我捉住了靈虹的手大聲宣佈:「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崇拜名人,讓名人王八蛋都見鬼去吧!」我記得靈虹當時厭憎的眼神,那對我是一個打擊。

  但是我仍然像個未來大師一樣,熱情地摟住了她,我從背後拚命揪緊了她的馬尾巴頭髮,揪疼為止,讓她尖聲大叫,然後我說,「笑一笑,我的愛人,在我孤獨的時候請笑一笑。」靈虹先是護住她的頭髮,大喊快鬆手,緊接著她轉過臉在我手臂上咬了一口。你不知道那種疼痛多麼強烈。靈虹臉色蒼白,她突然雙手掩面哽咽起來。「我受不了……我已經膩味了你們的遊戲。」我撫摸著受傷的手臂,我知道靈虹開始厭惡了我身上浮躁和狂妄的言行,就像她從前厭惡老皮的懶惰和耽於幻想一樣。但我無法判斷那時候她是否還愛著我,我也無法判斷那天的遭遇是否我們愛情轉折的契機。你要知道我們才相愛了61天,開始或者結束都讓人始料不及。

  我在遊戲嗎?遊戲是什麼?什麼是遊戲?我說不清楚。這個詞一開始被我和靈虹老皮掛在嘴上,顯得瀟灑而富有現代感,後來在好多人中間廣泛濫用,詞義變得含糊不清。你仔細分析一下,遊戲只是單純天真的反義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