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井中男孩 | 上頁 下頁


  三

  我的父親,那個南方小城裡的中學教師,那個手持搖籃帶子把我搖大的父親每個月給我寫一封信。他的信中閃耀著中國男人婆婆媽媽的智慧和敏感的火花。他在信中說如今的孩子都在學習做一條現實惡棍。你從前是多麼純潔可愛啊。你現在遠離我們其實是在躲避我們。你不敢讓我們看見你的鬼模樣,你的牙齒已經讓煙熏得發黑,你的屁股讓牛仔褲包得即將爆炸,你甚至有可能犯過什麼罪幾進幾出了吧?要不然你為什麼不回家?你不回家我也聞得見你的心臟的臭味。你還是抽空回家吧,我們都老了,我們不放心你孤身在外的生活。我很希望父親說說後院的水井怎麼樣了,但他沒有想到我會掛念那口水井。我回信說我過的是闖蕩社會的生涯。我說我正在寫一部叫做《井中男孩》的小說。小說不久將發表于《烏有》雜誌。我一賺到錢就叫輛小轎車接你們去北京玩。這是我從小就會的哄騙父母的伎倆,直到現在還照用不誤。我想想自己真是狼心狗肺,太不要臉啦。我父親要是在我五歲那年就聞到我心臟的臭味,他會不會看著我掉進後院的水井隨我去了?他還會不會把木桶扔下來,讓我抓住井繩回到這個世界上來?

  四

  大約是半個月以後,我在鬧市區一家新開的自選商場裡看見了靈虹。她穿著一件寬鬆得極其自由化的睡袍在貨架上東拿西揀的,塞到塑料筐裡,滿臉貴婦人的奢侈樣子。她的小貓似的眉眼黑白分明,顯然是化了妝。我隔著一排貨架緊張地監視她,後來我發現了水揚,水揚就站在她身邊欣賞她的揮霍。水揚依然瀟灑俊逸,頭髮長得那麼深沉。他們倆在自選商場裡也是一對先鋒男女。

  我本來是想買一瓶蘭姆學著喝洋酒,結果卻從身邊撈了一包魚幹闖了出去。我慌慌張張並非因為偷了那包魚幹,我在跟蹤那對狗男女。我看見水揚的鈴木摩托車停在街道拐角處,靈虹輕捷地跨上後座,順勢摟住了水揚的腰。然後摩托車沖起來,靈虹的反動睡袍在中央路上飄起來,那種褶皺那種在風中的線條我多麼熟悉,就像一隻風箏。一夕夢變,放風箏的是水揚了。這是我悲從中來的原因。

  他們回家了。我現在要到水揚家裡才能找到靈虹。我一邊啃咬著那包魚幹一邊朝小龍山走。我揪著頭髮痛駡我是大笨蛋。我為什麼想不到靈虹投向水揚的懷抱?她天生是個崇拜名人的女孩。她看見有點名氣的作家就崇拜得眼睛發藍。我為什麼忘了水揚是個誘惑色魔?崇拜他的女孩難逃他的天羅地網。我真是個大笨蛋。我怎麼會忘了鳥往高枝飛靈虹要嫁大作家的道理呢?我走到小龍山天已經黑了。這個城市文藝界的頭面人物都住在小龍山住宅區裡。我起碼走過了50個知名人士的窗口,他們的燈光漫不經心地透過淺色的窗簾,映照我的委瑣而頹唐的臉。我大概是第十次來到小龍山,我對這片山坡這片房子又恨又愛。

  我在各種主席、教授、編輯、演員家裡東奔西竄,討教問題,出門時鞠一躬說,「×老師,再見。」我的表情純樸真摯,我心裡的念頭對他們永遠保密。每次離開小龍山我就幻想著把他們趕出去讓我來住。我找到水揚的住所,又看見門上用紅漆塗寫的X,X是水揚的標誌,從而增加了他的魅力。而你在你家門上塗上一個Y就沒有屁用,這是你和他的區別。我爬樓梯的腳步一會輕一會重,完全亂了方寸。我其實根本不知道殺上水揚大門是什麼意思:我是想強迫靈虹回羅家小院還是想跟大作家水揚打上一架?劈面看見了門上一塊小木牌,上書八個大字:寫作時間恕不會客

  我凝視著那塊木牌咬緊牙齒。有一條蟲子從我血管裡爬過去了。我分明聽見靈虹在裡面唱歌。唱的就是我最喜歡的《乘飛機遠去》。我砸了下門。門開了一條縫。靈虹的臉紅光滿面地夾在門縫裡。她一點也不吃驚,伸出手推著我說,「你來幹什麼?請別來破壞我的生活。」

  「我要殺了你。」「你殺我?我還想殺你呢。」她微笑著從腰帶上摘下一把刀子一亮,「看,我每天帶著英吉沙佩刀。」

  她砰地把門關上。我聽見水揚在屋裡問:「誰來了?」她說:「沒有誰,是一隻貓。我喜歡跟貓說話。」我想著靈虹手裡的英吉沙佩刀。那是去年老皮從新疆帶來的,刀當然是男人用的。但靈虹一直咬定老皮是送給她的。我想不到她把刀從我們房間擄走佩在腰上了。她沒准真想殺我。我在樓梯的黑暗中站著茫然無向,突然覺得咽嚼的魚幹腥臭無比,我決定在這裡嘔吐一次。把手指深深地伸進咽喉裡你就會噁心。就這樣我在水揚家門前歡暢地嘔吐了一次,然後帶著疲憊而輕鬆的心情離開了小龍山。

  我想殺了靈虹,但是我怕刑警殺我。人其實都是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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