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井中男孩 | 上頁 下頁


  到了大柵欄的鬧市口,她突然指著一個服裝櫥窗大叫,「哇,那條裙子好漂亮。」我和老皮沒有反應。靈虹就沖過去敲著櫥窗說:「正好,25元一條。」我和老皮說,「什麼正好?」她說:「25元呀,你出13元,老皮出12元,給我買這條裙子。別愣著,快掏吧!」我和老皮掏錢給靈虹買了那條藕色裙子。掏錢的時候老皮懵裡懵懂不知所以然。而我知道比老皮多出一元錢意味著什麼,我知道靈虹決定要跟我走了。我想老皮真可憐,他和靈虹好了三年,末了卻只要他出12元。我把我的朋友的戀人奪來了,因為我出了13元。靈虹決定跟我走了。在愛情戰役裡我總是取得輝煌的勝利。

  有時候我根據弗洛伊德理論來分析靈虹的心態和性格,分析得頭暈眼花還是沒有結果。戀父情結和性冷漠對她都不合適。她只要求別人愛她,自己卻不願意愛別人,她擁有上千個夢想但沒有一點性欲。我想老皮真可憐,他跟靈虹相愛了三年全是假的,他連靈虹的裸體都沒有看見過。幾天來我耳邊回蕩著靈虹的那聲尖叫,那聲音就像藍色熱氣球的爆炸,撕肝裂膽,紛紛墜落,長存在我記憶裡。我的臉貼著她被淚水洗得冰涼冰涼的臉,我的臉上留下了她變成女人後的第一個巴掌。她讓我充分感覺到我只不過是一個戕害貞潔的屠夫,然後她的蒼白的臉在我耳朵上蹭來蹭去的,說,「操刀者必死於刀下。」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去找靈虹。我自作多情地認為靈虹還是愛我的。說不定明天她就會回到羅家小院,跪在草墊子上削土豆學做素色拉。如果我看見她,就把她抱起來對她說,「我原諒你,我的神經病女人。」有一天我整理靈虹的抽屜,發現一個糖果袋。糖早已讓她吃完,裡面裝了一疊厚厚的名片。張三李四王五都在名片上散發高雅的檀香味。我不知道她在哪裡結識了這些牛頭馬面的大人物:裡面有晚報記者、時裝表演隊經理、出租汽車公司調度員,還有一個減肥指導中心醫師,更多的是雲集於這個城市的二流三流作家和詩人。我看見了青年先鋒小說家水揚的名片。名片上印了一個巨大的X標誌,還有用圓珠筆勾勒的肖像。肖像上的水揚眼睛半開半閉,嘴角微微上翹,滿臉神秘超現實的樣子。我朝水揚做了個大不恭的鬼臉。我以為那肖像是水揚的噱頭,到後來我發現它出自靈虹的手筆,已經太遲了。

  二

  誰都可能是一個作家。你的成名可能在死後,可能在十年以後,也可能就在半年以後你的第一部小說發表之時。我給老皮寫信就是這樣說的。我翻閱100多種文學期刊,發現一個爆炸性的社會新聞:當代的文壇新星們都在摹仿外國佬。我告訴老皮某某是摹仿馬爾克斯的某某是摹仿海明威的某某是把塞林格加上海明威的某某又是把馬爾克斯減去福克納的。我告訴老皮目前還沒查實水揚的作品是摹仿誰的,他也不能避嫌,他也很可能是摹仿一個叫王八洛夫斯基的。我又說既然他們可以這麼幹,我為什麼不能?問題的核心是我怎麼幹,找誰摹仿?要另闢蹊徑。我至少要找到一部不為人知的好小說。試試看肯定很有意思。

  我找到的那部小說是《井中男孩》。我每星期天兜裡揣上五塊錢去新華書店買書。那本書被營業員堆放在櫃檯下面,我看見了那書暗藍色的封面,井臺、水車和月亮。我為《井中男孩》激動得那一霎間的情感於我是真實自然的。我在斯蒂芬·安德雷斯的書上看到了我在南方小城的童年生活。我們家後院就有一口深井。我曾經是一個井中男孩,而我的父母親人至今還在那口井邊生活。似乎有好多年沒有南方的回憶了,我對自己的莫名其妙的情感激發感到驚奇和茫然,我一向認為懷舊是婦女和老人的惡癖。

  安德雷斯是一個德國佬,他也許當過納粹法西斯,屠殺過猶太人,也許沒有,就像前言裡描述的那樣熱愛正義和和平。我不在乎這點。我只是覺得《井中男孩》寫得無與倫比。小說一開始寫的是搖籃、父母和月亮。這是世界上最有良心的小說開頭,我摹仿的小說也將這樣開頭:

  《井中男孩》的開頭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所睡的那張小床的左右兩側總在上升和下降,右側上升,左側下降,左側上升,右側下降——總是這樣。房間裡差不多是黑的。可是月亮來了,目光掃過屋角。它看著我床前的牆壁。那堵牆壁看著我、我的小床和旁邊的大床。大床上躺著我的父親,他身後是母親,我看不見她,只聽見她的呼吸。我小心地越過搖籃的左側往外看。搖籃的木頭是棕色的,閃閃發光。那後邊,那一邊,躺著一個長長的人,這是父親。我的目光掃過他的身子,從頭開始一直移到他的腳。我同時看到,他那只提著搖籃帶子的手來回擺動得越來越慢。最後,手指頭伸開了,平攤在床單上,不再動了。搖籃也不再動了。房間的四堵牆靜靜站著,看著我。它們的臉都是黑的,只有月亮照著的那一面是亮的。天花板又寬又大,正好覆蓋住一切。我知道天花板有掉到我身上來的危險,於是我沖著黑暗說,「爸爸,搖!」我看見那只疲憊的手立刻搖起來,開始時很快,很猛,接著又慢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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