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井中男孩 | 上頁 下頁


  事情說起來很簡單,在一個悶熱的夏日正午,我的女友靈虹突然不辭而別,離開了我們的家。這麼說如果屬￿邏輯混亂的話,我不得不再補充一下,我和靈虹沒有結婚,只是在戀愛。我們住在一起是不合法的,那樣的生活叫做非法同居。那天傍晚時分我回到了羅家小院。羅家小院在羅家莊,離市區有10裡路。它是我花最便宜的房租租到的鬼地方。

  進門的時候我還抱著一打營養麵包,對災難無所察覺。我看見羅家養的豬鴨雞狗各自為政,忙它們自己的事情。女房東踮起腳尖往一根竹竿上晾醃菜,她將苦瓜臉側向我,幸災樂禍地說:「那女的走了。」我說:「她上哪兒了?」「誰知道?她拎了個皮箱抱著盆花。」女房東把背對著我,又哼了聲:「誰知道你們大學生的事?」接著我就聞見了空氣中那股災難性的鐵銹味了。我總是在心情緊張的時候聞見鐵銹氣味。我推開木板房門時驚呆了。

  房間像被土匪搶劫過了體無完膚,窗簾剪成了條條縷縷的隨風飄蕩,插花的啤酒瓶碎了底,水跡流了一地,竹編書架半倚半躺在牆角,海明威福克納老子莊子掉下來擠作一團。最慘重的是我的床,床板掀翻了,壓在烏黑的棉胎上。被單不見了,被單怎麼不見了?環顧四壁,靈虹帶走了她的所有東西,只留下一件藕色連衣裙掛在門背後。我坐在地上喘氣,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竭力回憶這之前發生了什麼。我想問題可能出在昨天夜裡。昨天夜裡我從廚房破門而入爬到了靈虹身邊,違反了婚前同居不同床的君子協定。

  昨天夜裡我終於忍受不了就革了命。我想這是遲早的事她憑什麼這樣古怪?我想我沒法不革命。錯在哪裡?靈虹那臭婊子帶著那包亂七八糟的東西跑到哪裡去了?我被打擊得懵了頭,坐在垃圾裡想起我和她崎嶇的愛情,我給遠在新疆的老皮寫了封信。字跡潦草疲遝得讓我自己吃驚。我在信中寫道:「老皮:我跟靈虹戰鬥了半年,終於得到了她。靈虹從前一直是個處女,證明你從前對我說的全是吹牛。」我沒有把靈虹出走的事告訴老皮。

  一

  我有一個預感,靈虹還在這個城市裡。她很可能寄居在某個莫名其妙的處所,或者在澡堂的夜間旅館,或者在車站碼頭候車室,她不忌諱惡劣的環境。她如果手頭還有幾塊錢就會坐在咖啡館裡,從茶色玻璃後面觀賞街上的男男女女,一杯一杯地吃冰淇淋。她天生是個胡吃海花的女人。她有可能隔著玻璃窗看見我騎車經過。她不招呼我,這是她喜歡的悲劇效果。我不去找她。我要讓她自己回來乖乖地改邪歸正。每天去學院圖書館上班整理五花八門廢話連篇的書籍雜誌,下班回到近郊的羅家小院寫我的小說和詩歌。

  這是我的生活。我又過起了我臆想的格林威治村文人的生活,只是樓下的豬廄和雞鴨太臭,也沒有三明治和熱狗吃,也沒有錢把啤酒一瓶瓶往肚子裡灌。我工作累了就抱著一台廉價的百花牌收錄機,聽偉大的約翰·丹佛唱《乘飛機遠去》。我沒有靈虹也一樣能過日子。但我總是看見靈虹的連衣裙在門背後晃蕩。我想起它的來歷無法按捺我的激動心情。有一天我手淫時惡毒地把髒東西塗抹在靈虹的連衣裙上。

  那條裙子是三年前在北京街頭買的。記得也是七月,我們即將從溫暖的大學滾蛋。我、老皮約了靈虹去逛三條大街。三條大街運動是靈虹首創的。她經常逃課出去逛三條大街。三條大街依次為王府井、大柵欄、西單。你只要約靈虹去逛三條大街,她總是發出「哇」的一聲媚叫,然後把手臂繞到你的肘上。那天她就把兩條手臂同時繞到我和老皮的肘上,誰也不欺負。那天她還沒有想好畢業了跟我走還是跟老皮走,所以我們就挾著她在三條大街上亂闖。那天我的話題是魔幻現實主義和博爾赫斯,老皮大談外國勇士的攀登絕壁運動,但是我們誰也沒能籠絡住靈虹的芳心。她一路上神不守舍地東張西望,眼神卻癡癡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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