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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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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的婚禮 她打定了主意,準備做一個母親。 作出這個艱難的決定,她浮躁的心安定了許多。 她開始出門,舉著一把陽傘去逛商場。她一直熱愛購物,只要手頭寬裕,她可以在商場裡逛上整整一天,絕不嫌累。裙子、首飾、指甲油和睫毛膏,都曾是她迷戀的物品,現在,以往的興趣淡了,她去商場,焦點務實地聚集在嬰兒用品上。這麼沉重的身孕,怎麼打扮自己都沒用了,她想反正無事可做,為未來的孩子逛商場,虛度的時光倒是有了些積極的意義。 她想提前買好一輛嬰兒車,但她眼光高,又不捨得亂花錢,兜來轉去的,不是嫌嬰兒車質量不好,便是嫌售價太高,她向售貨員發了一通牢騷,移師服裝區,還是處處不稱心。好不容易看見貨架上一隻小太陽帽,帽子上開滿了細碎的五彩花朵,價格也適中,偏偏有個孕婦歪著頭,也在研究那帽子,她擠過去,先下手為強了。她抓著帽子問售貨員,這是女孩的帽子吧?男孩能不能戴?售貨員說,都可以戴,嬰兒用品麼,漂亮就行,你懷的是男是女?她怔了一下說,我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買下再說吧。 她拿著帽子去收銀台,橫刺裡撞過來一個婦女,汗涔涔地堵在收銀台前面,她對這類人素來不客氣,出手就推人,這位女士,你難道日理萬機的?一共兩個人,你還非要插隊?那婦女回過頭,伸出一隻手來,你把小帽子給我吧,我來付錢。她一驚,認出是柳生的母親邵蘭英,愕然中她倒退了幾步,把帽子藏到了身後。 把帽子給我呀,算我給小外孫的禮物。邵蘭英的臉上堆砌著過度熱情的微笑,她說,你別這樣瞪著我,我不是你仇人啊,你是我乾女兒,記得不記得了?我給小寶寶買個帽子,不是應該的嗎? 你在跟蹤我?她用憎惡的目光盯著邵蘭英,至於嗎?我跟你的寶貝兒子早劃清界限了,你憑什麼還要跟蹤我? 這是什麼話?你又不是美國特務,誰跟蹤你?邵蘭英指了指樓上,指了指自動扶梯,我要去五樓買床上用品呀,碰巧看見了你。我平時不到這種高檔地方來的,這次沒辦法,要佈置婚房,我家柳生跟小李,要結婚啦! 她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刻薄地說,什麼小李,是女的嗎? 邵蘭英翻了翻眼睛,似乎無意與她計較,你見過我們家小李嗎?人很漂亮的!她用一種非常自豪的語氣說,小李不光漂亮,還本分,還很賢惠,小李是個公務員啊! 她不知道誰是小李,她沒有想到柳生會這麼快結婚。很明顯,邵蘭英是刻意來張揚這個消息的,她閃爍的眼睛流露出歡天喜地的光彩,那光彩由得意、解脫、幸福組成,像一束束勝利的禮花。她看見勝利的禮花在邵蘭英的眼睛裡盡情綻放,每一朵禮花都在告訴她,驅魔成功了,你這個討厭的妖魔,總算被驅除了,我兒子柳生,總算得救了。她的心被灼傷了,臉上還保持著矜持的微笑。好啊,小李好,結婚好。她這麼說著,突然把帽子朝邵蘭英懷裡一放,結婚了你就抱孫子了,這帽子,買給你孫子戴吧。 她發過誓,從此不見柳生,柳生知趣,也不敢再來敲她的門。關於柳生突如其來的婚訊,她沒有機會去核實。來自一位母親的消息通常是可靠的,但柳生的母親是邵蘭英,邵蘭英心眼多,對於她傳播的消息,她也不得不多長一個心眼。尊嚴禁止她打探婚訊的真偽,她在馬師母的藥店裡轉悠了好幾次,最後買了一堆藥,白花了不少錢,該問的事情,始終沒有問。那件事情存放在她心裡,就像一隻舢板漂在水上,總是搖搖晃晃的。直到有一天,一輛嶄新的金杯麵包車停在街對面,柳生帶著他的未婚妻來了。 柳生在外面按喇叭,她知道喇叭為她而鳴,一時手足無措,跑到閣樓的窗邊朝外觀察,看見西裝革履的柳生鑽出麵包車,站到了藥店的臺階上。還是那個柳生,但有點不一樣,他新燙了卷髮,晃著腿抽著煙,和藥店的小馬攀談,顯得春風得意。新麵包車是銀灰色的,車上坐著一個陌生的姑娘,皮膚偏黑,面容輪廓有幾分姿色,頭髮也是新燙過的,髮型蓬鬆,看起來有點老氣。那姑娘倚窗仰望,她注意到姑娘的目光錐子似的舉著,一點點地向上盤升,開掘,旋轉,向著她的閣樓,發出質疑的光芒。 麵包車開走之後,她在門縫裡發現了一份婚禮請柬。請柬上額外添加了柳生蹩腳的字跡:麻煩你來獻幾首勁歌。有紅包。她哭笑不得,對著請柬研究新娘的信息,並沒有什麼收穫。在請柬上,新娘不過是一個名字,原來新娘不姓李,新娘叫小麗。新娘的名字是崔小麗。柳生從來沒談起過什麼崔小麗,她不認識什麼崔小麗,但是憑著直覺猜測,那個崔小麗,一定是認識她的。 農曆八月初八,這是最流行的結婚的日子,從香椿樹街到全國各地,人們都熱愛這個日子。 八月初八,柳生結婚。她無意去為柳生賀喜,也沒興趣為婚禮獻什麼勁歌,只是一心琢磨,八月初八,她該怎樣對付這個日子的分分秒秒?她該怎麼過得更好一點?她曾經有過一個浪漫的創意,去夜巴黎開一個派對,讓別人為她唱歌,為她跳舞,擺玫瑰,開香檳,熱熱鬧鬧地過一天。但是,這麼好的創意誰來買單?她自知囊中羞澀,只好退而求其次,適合她的歡樂,還是用自己的積蓄款待自己。為此,她早早地寫好了八月初八的日程:去麗人行美容店做一次美容。去哈根達斯吃一次冰激淩。去翡翠行買一個玻璃種掛件。去西部牛排吃一塊牛排。最後她提醒自己,一定記得把那瓶名叫毒藥的香水買回來,她搽了毒藥香水回家,這一天,應該就完美了。 八月初八,香椿樹街好幾戶人家辦婚禮,有點競賽的氣氛。河對面的荷花弄裡也有一個女孩子要出嫁,從早晨開始,對岸就響起了驚天動地的鞭炮聲。她在鞭炮聲中盥洗打扮,聽見屋頂上砰地一響,有什麼東西落在瓦上了,很快,空氣裡有了一股火硝的氣味。她跑到天井裡察看,不知誰家的禮炮飛到了她的屋頂上,還在冒煙。她擔心火種引燃屋頂上的一塊油氈,找了根晾衣竿,站到椅子上把禮炮捅下來了。她拿了掃帚簸箕來打掃,這才發現,除了那個紅豔豔的禮炮渣,還有一隻手電筒,靜靜地躺在天井的角落裡。 是一隻式樣老舊笨重的鐵皮手電筒,筒身已經銹蝕發黑,前端的玻璃罩和小燈頭都碎了,積了一層污泥,污泥裡奇跡般地長了一株青草。她先用掃帚掃了一下,手電筒以掙扎的姿態滾動了一點距離,很快就滾不動了。手電筒很重,裡面似乎盛滿了異物,她好奇,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擰開銹蝕的蓋子,一股臭味撲鼻而來,她看見一坨板結的泥土被時光澆灌在局促的圓柱體內,泥土裡插著兩根白骨,骨頭上蠕動著一堆灰色的細小的蟲子。 她驚叫著扔掉手電筒,忍不住反胃,幹嘔了幾聲。這只奇怪的手電筒,來得太蹊蹺了。她環顧四周分析手電筒的來歷,覺得它應該是從屋頂掉進天井的,也許是隨那個禮炮渣一起捅下來的。可是,它為什麼會在她的屋頂上?為什麼會裝滿泥土和骨頭?為什麼會伴隨八月初八漫天的鞭炮禮花掉落下來?她無心推敲,屏住呼吸,用一塊抹布包住手電筒,奮力往牆外一扔。她聽見了手電筒在廢棄的石埠臺階上滾動的聲音,然後,河面上響起撲通一聲,那只噁心的手電筒,那只古怪的手電筒,應該沉到水裡去了。 她疑心重,洗了三遍手,陰著臉去了隔壁藥店,張嘴就盤問馬師母,有沒有把一隻手電筒扔到她的天井裡來?馬師母起初摸不著頭腦,漸漸地聽清原委,眼睛便放出了一輪一輪的光,嘴裡驚叫起來,給你扔河裡去了?保潤他爺爺找了十幾年呀!他家沒祖墳了,只剩下那兩根屍骨,你扔的不是一隻手電筒,是人家的祖宗啊!闖了那麼大的禍,你還委屈?你還罵罵咧咧?趕緊去把手電筒撈回來啊!她聽說過祖父的故事,心裡一驚,嘴上不肯示弱,說,我才不撈!誰讓它掉我天井裡的?這麼噁心的東西,我有權利扔! 八月初八,臨近正午,她正準備出去,保潤來敲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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