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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保潤穿著西裝,打了領帶,明顯是準備喝喜酒的裝扮。他站在門邊核實馬師母提供的信息,眼睛卻不看她,看著門框,聽說你找到我爺爺的手電筒了?她說,不是我找的,是它自己從屋頂上掉下來的。他仍然看著門框,聽說你把手電筒扔河裡去了?她有點膽怯,先發制人地說,那手電筒噁心死了,又是骨頭又是蟲子的,不扔河裡扔哪裡?他沉默了一會兒,臉上並沒有多少憤怒的跡象,我能不能進來?他說,我下水去看看,從天井裡借個道,行嗎?

  她開了門,覺得事態比想像的嚴重,他的態度則比想像的溫和,她跟在他身後,為自己開脫道,這事不能怪我,誰知道你爺爺的魂裝在手電筒裡?誰知道你爺爺的魂放在屋頂上的?保潤徑直穿過夾弄,神色漠然,我沒怪你,幾根屍骨而已。又說,都是迷信,都是騙人的,我爺爺的魂早飛上了太空,哪兒還喊得回來?保潤的理性使她感到欣慰,她點頭稱是,說,你爺爺真是個怪人呀,既然是祖宗的屍骨,怎麼不好好埋起來?為什麼會放倒屋頂上去呢?保潤似乎也惘然,我也不知道,原來說是埋在冬青樹下的,怎麼會從屋頂上掉下來?真是出鬼了。他想了想,很認真地說,我爺爺不是怪人,不過是被嚇破了膽,他的魂,也是被嚇飛的,沒准祖先也信不過我爺爺,自己轉移了,屋頂上畢竟比地底下安全,不是嗎。

  天井外面是臨河的,但通往河邊的小門早就封死了,保潤去藥店借了把梯子,翻牆到了河邊石埠上。她微微側轉身子,小心翼翼地爬到梯子上,她想看,看保潤怎麼打撈祖父的魂。因為心裡有歉意,她在梯子上積極地指揮保潤,往那邊去一點,往右,還要過去一點。保潤幾次潛入水中,每一次都無功而返。他的手裡抓上來一塊條形磨刀石,一隻青花小碗,其餘盡是河底烏黑的淤泥。她彌補不了自己的錯誤,那手電筒不知被水流沖到哪兒去了。有人從河對岸的荷花巷跑出來看熱鬧,大聲喊:那是誰?在水裡撈什麼?她替保潤回答,撈一隻手電筒!對面的人問,手電筒裡有什麼?有黃金?她說,有黃金還會扔河裡?只有兩根死人骨頭,你們要不要幫他一起撈?

  荷花巷的幾個看客很快散去了。保潤鑽出水面,坐在石埠上休息,渾身濕漉漉的。她扔了一塊毛巾下去,保潤朝她點了點頭,他似乎是不會說謝謝的,謝意只在眼睛裡表達。保潤的上身裸露著,黝黑,寬厚,有一片水漬在他的肩膀上閃閃發亮,像一片銀飾。她看那片水漬穿越他粗壯的大臂,慢慢流下來,乾涸了,大臂上的刺青在陽光下顯得清晰起來,他的左臂和右臂各刺了兩個字,左側是君子,右側是報仇。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裸露的保潤。她不知道保潤的大臂上有這樣扎眼的刺青,有四簇暗藍色的火焰在他皮膚上燃燒。君子。報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正好是現在,確實不晚。君子要向誰報仇?她像是看見一份通緝令,通緝令上隱約寫著她的名字,突然的窒息感襲來,她的腿發軟,趕緊爬下了梯子。

  她不怕男人的刺青,但保潤的刺青令她畏懼。君子報仇。她想起那四個字,耳朵裡響起了繩索爬過皮膚的沙沙之聲,她的身上,從肩膀到髖部,竟然產生了微妙的痛感,是繩子勒緊皮膚帶來的那種疼痛。她撒腿跑回屋裡,找到樓梯下那只大紙箱,把裡面的繩子一股腦地抱起來,抱到了閣樓上。抱到閣樓上也沒用,想想這是他的家,繩子藏哪兒都不安全,她急中生智,找了把剪刀,開始努力地剪繩子。剪繩的工作並不容易,她咬著牙,使出渾身的蠻力,一部分繩子被剪短了,短到無法捆綁的程度,她才罷手,還有幾根尼龍繩的質地異常牢固,怎麼用力也剪不斷,她正在發急,聽見天井裡有響動,保潤放棄了打撈,上岸了,回來了。

  大概他惦記著柳生的婚禮,在閣樓下大聲問,現在幾點了?她慌忙把幾根長繩塞到床底下,不早了,一點多了。他說,是不早了,我不撈了,兩點鐘要幫柳生去接新娘。她說,對啊,你趕緊走,接新娘不好遲到的。她屏著氣等他離開,但他固執地站在樓梯口,白小姐,你能不能下來一趟?她的頭皮一麻,條件反射地說,幹什麼?下來幹什麼?他沉默了幾秒鐘,說,是一朵蓮花,你不要就算了。

  她從樓梯口探了下頭,看見他烏黑的手裡抓著一朵睡蓮。他說,不知從哪兒飄來一朵蓮花,你不是喜歡花的嗎?她說,是啊,怎麼不喜歡?但她僵立在那裡,不敢輕率地下去,偷偷瞄他的胳膊。他的身上閃爍著一層釉彩般的古銅色光芒,右臂用毛巾刻意地包住了,於是她只看見左臂上的刺青:君子。她遲遲不下閣樓,他的神情有點窘,夾雜著些許失望,隨手把蓮花放在桌子上,一朵蓮花而已,喜歡就留著,不喜歡就扔了。

  她帶著剪刀下去,接過了那朵半開的紅色的睡蓮,不知怎麼想起當年水塔裡的夕陽之光,眼睛頓時濕了。她把睡蓮捧到廚房,找了一隻湯碗裝滿水,睡蓮便浮在碗裡了,半開半合,欲言又止的。隔著廚房的窗子,她看見保潤一手捂著內褲,一手拿著西服套裝,往他父母的房間裡鑽,嘴裡嘀咕道,對不起,我要換一下衣服。她聽他推開了他父母的房門,吱呀一聲,門銷從裡面插上了。她感到安心,晃了一下湯碗裡的睡蓮,大聲問,你還要不要回來撈了?還要撈你爺爺的魂嗎?

  不好撈,也不方便撈。他在房間裡遲疑了一下,說,乾脆不撈了,我爺爺那魂不值錢,沉在河裡也好。

  那恰好是她的願望,但她不敢輕易表態,問,讓你爺爺的魂沉在河裡,你真的忍心嗎?

  我是為他好。房間裡的保潤似乎在拉抽屜,他說,我早總結出來了,我爺爺為什麼那麼長壽?因為沒魂。沒魂他長壽,沒魂他太太平平的,非要找那魂,不是催他上西天嗎?

  她笑出了聲,捂著嘴,小心翼翼地問他,你爺爺瘋瘋癲癲的,還那麼長壽,你不嫌拖累你嗎?

  不嫌拖累。瘋爺爺也是爺爺,好歹是親人吧。大房間裡面窸窸窣窣的,抽屜和櫥櫃的門交替發出響聲,保潤不知怎麼咳嗽起來,等到咳嗽平息了,她聽見他突然問,我爸那條襯褲呢?灰色的,一直放在衣櫥裡的,怎麼找不到了?

  一條襯褲。一條死人留下的襯褲。她想起柳生那天半夜借宿的細節,脫口而出,你爸爸的褲子,讓柳生穿走了。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嘴快,但是,後悔來不及了,門那邊一片死寂。大約過了五分鐘,保潤從他父母的房間裡出來,西裝革履,頭髮已經幹了,他的臉色看起來很陰沉,透出一股肅殺之氣。她懊喪地守在門邊,還想解釋什麼,還想彌補什麼,注意到他的條紋領帶有點歪斜,像是遇到了救星,你領帶怎麼像根麻花?歪了,不好看的。她動手去替他整理領帶,啪的一下,手被保潤甩開了,保潤怒喝一聲,婊子,別碰我的領帶!

  後悔來不及了,她清晰地看見他眼角的一滴淚花。她看著保潤往門口走,想解釋,甚至想再挽留他一會兒,無奈她說不出口,隱隱覺得那樣的澄清,一半是事實,另一半像謊言。他的淚水使她惶恐。她跟著他走了幾步,不知道該如何告別,乾脆倚著牆,看他慢慢地拉開大門,她說,你心情不好,去多喝幾杯吧,一醉方休。

  來自香椿樹街的光線投在保潤的黑色皮鞋上,有一片三角形的光亮忽隱忽現。保潤垂首站在門縫裡,看著自己的鞋尖或者褲管,過了兩秒鐘,他突然回過頭對她笑了笑,他說,我喝多少酒你明天就會知道的,你等著。

  她打了個寒噤,依稀覺得門外的街道上時光倒流,發出恐怖的巨響。這個瞬間,她又聽見了保潤十八歲的嗓音,她又看見了保潤十八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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