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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天已微亮,送牛奶的人推著小車從街上叮叮噹當地過去了。她在閣樓上輾轉反側,樓下的大房間裡響起了柳生響亮的鼾聲,一次不成功的交流,勾起了她的痛楚,卻足以使他放下了心事。起初她很煩躁,拿了只塑料拖鞋篤篤篤地敲樓板,剛才還談心,一會兒就打呼,你是豬啊?樓下說,豬沒我這麼累啊,我不打呼了,我側著睡吧。他也許真的太累,並不能保證自己的睡姿,很快鼾聲又響起來。她把塑料拖鞋拿在手裡,卻不忍心再往樓板上敲了,她忍受著。忍受是一種化學過程,出現了一個非常意外的結果,漸漸的,那鼾聲似乎變奏成一支搖籃曲,像背景音樂了,所有的音符都在哄她,睡吧,你好好睡吧,我在樓下陪你,我陪著你。

  黎明之後,她有了睡意。廚房裡的水龍頭在滴水。滴水聲給她帶來了安寧的感覺。安寧的背後,是一絲說不清的甜蜜。是的,甜蜜。夜晚過去之後,黎明是甜蜜的。她開始享受這個黎明。歲月有點奇異,歲月仿照她少女時代的兔籠,編織了一個天藍色的籠子,她像一隻兔子,被困在籠子裡了。有人陪著她,困在籠子裡,她至今不敢指認,是誰在籠子裡陪她。她在閣樓的曙色裡依稀看見保潤的影子,那影子在樓上樓下穿梭遊蕩,一雙純真悲傷的眼睛,監視著他們,也守護著他們。斷斷續續的夢來了。夢總是詭異的。保潤不在她的夢鄉,柳生也沒有進入她的夢鄉,闖進夢裡的是祖父。她夢見祖父坐在房頂上,渾身被縛,滿面是淚,他的目光像一隻夜鷹,陰鬱而悲傷。我的魂丟了,不知丟哪兒去了。姑娘,你看見過一道光嗎?有個小女孩偷了我的魂,是你嗎?姑娘,是你偷了我的魂嗎?

  她睡到九點多鐘,才姍姍地下了閣樓。從天井裡傳來了柳生的聲音,我熬了一鍋粥,你趁熱吃吧,我在晾衣服,我的你的,都洗乾淨了。她朝天井瞥了一眼,問,你為什麼還不走?柳生似乎不準備回答這個問題,他把她的一條絳紫色的百褶裙晾上了竹竿,歪著腦袋欣賞一下,用兩隻夾子將裙子固定在衣架上,他說,這條裙子很漂亮。

  爐子上還留著小火,一鍋粥冒著新米的香氣,桌上有切好的鹹鴨蛋,還有一盆榨菜絲。她坐下來喝粥,忽然覺得這個早晨,其實很好。她和柳生在一起,其實沒什麼不好。他們未經戀愛,未經婚禮,未經相處,竟然像一對恩愛夫妻那樣默契了,他在天井裡晾衣服,她在廚房裡喝粥。她咬了一口榨菜,說,滑稽,真滑稽。怎麼不滑稽呢?這是她想像過很多次的家庭生活場景,這是她心目中女人最起碼的幸福,她曾經以為馴馬師瞿鷹會給她這幸福,她曾經以為龐先生會給她這幸福,她曾經遇見過幾個心儀的男人,問過他們相似的問題,你以後會不會為我熬粥?你以後願不願意為我洗內褲?他們都作出了鄭重的承諾,到頭來,承諾者已經不見蹤影,為她準備早餐的男人,為她洗衣服的男人,竟然是柳生,這怎麼不滑稽呢?

  她還想去盛一碗粥,正要站起來,覺得腹中的胎兒突然動了。胎兒踢了她一下,輕輕的一下,從左側移向右側,又是一下,這次踢得有點重了,她甚至看見了睡裙面料隨之發生的顫動。像是被施了魔法,她僵坐在椅子上,說,滑稽,你怎麼會動了?

  柳生來到廚房,看她端著一隻碗發愣,問,怎麼了?你不愛喝粥?她說,不是粥,是孩子,活了,他已經會動了。柳生說,你又看不見孩子,怎麼知道他活了?她放下碗,手按腹部,追隨著胎兒那只調皮的小腳,他在我肚子裡,我不知道誰知道?她說,這是他的小腳,他的小腳,在踢我呀!

  驚喜持續了幾分鐘,胎兒安靜下來,她也冷靜了。她的臉色看起來很凝重,問柳生,才五六個月大,怎麼會蹬腿了?我懷的會不會是怪胎?柳生對她擠了擠眼睛,說,孩子是不是怪胎,要看他爹是人是鬼。她說,我都要愁死了,你給我正經點。柳生的表情一本正經,我怎麼不正經了?我在說遺傳說基因呢,你認識東風嗎?東風他爸爸左手有六根手指,東風的左手也是六根手指!還有阿六,阿六他爸是鷹鉤鼻,阿六也是鷹鉤鼻,兩個鼻子鉤得一模一樣!她說,那你呢?你的遺傳基因怎麼樣?你以後要是有了兒子,也是強姦犯?柳生被她嗆得尷尬,不敢說話了。她垂下頭,手指緩緩越過腹部的山巒,指尖漸漸顫抖起來,孩子一動,我怎麼害怕了呢?她說,你聽沒聽見那個護士的話?我後天去醫院,不是去做手術,是去殺人了。

  柳生捂住嘴拍一下,意思是他拒絕說話,看她的目光還在逼問,一攤手說,你別這麼瞪著我,又不是我的孩子!要不要孩子,爹媽拿主意,爹是鬼,媽好歹是人,媽自己拿主意。

  我心裡亂,我請你給我拿個主意呢?

  這主意,我不敢替你拿。柳生說,橫豎左右都是錯,你又不信任我,我出什麼主意,最後都落個駡名。

  她用異樣的眼神盯了他一眼,開始繼續喝粥。客堂裡電視開著,是甲A聯賽的錄像,有個狂喜的聲音在高喊,進了進了一記世界波終於進球了!她說,吵死了,只有你這種人,還有胃口看中國的足球,去關掉電視,現在,輪到我跟你談談了。

  柳生狐疑地跑過去關了電視,回來看著她的表情,忽然有點緊張,我們談心不用這麼隆重吧?隨便點好,你現在一張嘴管兩個人,喝粥不夠飽,我出去給你買點肉包子回來吃?

  他要跑,被她用力一拽,拉回到椅子上了。你坐這兒,我先要諮詢你一件事。她的目光直射在他的臉上,閃閃爍爍的,人人都說我是公共汽車,你覺得我是公共汽車嗎?

  諮詢這個啊?柳生訕笑起來,豁達地說,你要是公共汽車,我就是公交司機,哈哈。哈哈。

  說得好。她的表情看不出來是惱怒還是悲壯,她的手指沿著碗沿轉圈,微微有點顫抖。我是公共汽車,你是公交司機,我們不正好是一對嗎?她突然說,現在你聽好,問你第二件事了,我這輛公共汽車,你要不要開?

  他一愣,臉陡然紅了,連連擺手,我那是開玩笑的,白小姐,你千萬別認真。

  你不認真我認真。她說,我認命了,沒有什麼好日子在前面等我了,我想好了兩條路,第一條路是留下孩子,讓孩子陪我,第二條路要問你,我如果把孩子拿掉,你陪不陪我?

  陪?陪是什麼意思?他的腦袋撞在櫥櫃上,裡面的鍋碗瓢盆震顫起來,他用手捂著後腦勺,怯生生地看著她,這個陪,到底是做老公,還是做情人?

  你說呢?她的臉孔發白了,聲音開始顫抖,我不是在諮詢你嗎?你要做老公,還是做情人?

  他猶豫了一下,舔舔嘴唇,臉上掠過一絲靦腆的微笑,做老公不合適,我做你情人吧。

  廚房裡的空氣一下凝滯不動了。她感到窒息。她忍不住要哭,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但她及時地把頭部枕在桌子上,不讓柳生看見她的面孔。好,柳生,這下我總算看清楚你了。她枕著桌子笑起來,滑稽,太滑稽了,鮮花要插在牛糞上,牛糞瞧不上鮮花!少女要嫁強姦犯,強姦犯嫌棄她,嫌她不乾淨,嫌她是輛公共汽車!她笑了一會兒,終於冷靜下來,用一根筷子點著柳生的鼻子,你上當啦!我不過是探探你的心,你倒認真起來了?她說,你憑什麼做我的情人?你做我的狗我都嫌髒,快滾吧。

  柳生移到了她身後,作為一種起碼的安慰,他試圖撫摸她的肩膀,手在空中虛晃兩次,最終還是謹慎地縮回去了。從她眼角的餘光裡可以看見一個慢慢逃離的身影,柳生站在廚房的門口說,你不要意氣用事,冷靜一下,春耕在喊我,今天我們要去汽車市場。她沒抬頭,她端起粥碗,響亮地喝了一口。柳生的腳步又在大門邊停留了一會兒,春耕真的在喊我了。柳生大聲說,車禍的保險費下來了,我們要去看車,沒車做不了生意,我準備買一輛瀋陽金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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