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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兩個人的夜晚

  半夜裡有人敲門,她猜到是柳生。

  起來打開閣樓的窗子,果然發現柳生縮在門洞裡,抬頭看著她。我通了關係,派出所剛剛放我出來,算民事糾紛了。柳生在下面做了個勝利的V型手勢,無罪釋放,我沒事了!

  沒事就好,今天算我對不起你了。她先向他道歉,道歉之後又數落他,你有沒有腦子的?深更半夜跑這兒來嚷嚷?先回去,有什麼事明天再商量。

  回不去了。他壓低聲音說,我媽媽生我的氣,不給我開門,我在你這兒過一夜,行不行?

  她對著下面冷笑了一聲,放屁!她關上窗,關上燈,想想不忍心,又打開了窗子,一個大男人,隨便哪兒不能湊合一夜?你睡我這裡,自己想想合適不合適?你媽媽知道了,明天又罵我公共汽車!

  柳生說,是我媽媽自己說的,她讓我睡你這兒來。

  你媽媽記恨我,那是氣話!她讓你來有什麼用?我沒讓你來!回去問問你媽,我這兒是不是妓院,深更半夜隨便來?

  柳生在下面沉默了一會兒,嘀咕了一聲,不仗義。女人都不仗義。他忿忿地走到街上,又朝閣樓的窗子望一眼,這次加重了譴責,他說,我算認識你了,對你好有什麼回報?你這個人沒良心,沒有良心啊。她看見他失意的臉,被路燈照亮了一片,面色慘白,鬍子拉碴的,英俊與憔悴結合在一起,顯出一絲奇特的性感。我的良心早就讓狗吞了,你剛剛知道?她嘴上這麼回敬他,心裡的憐憫卻在一瞬間占了上風,算了算了,她敲著窗臺說,公共汽車就公共汽車吧,自己開門。她把鑰匙用抹布包好,從閣樓窗子裡扔了出去,如她所願,鑰匙落在路面上,只發出噗地一聲悶響。儘管這樣,她在關窗之前還是觀察了一番鄰居們黑洞洞的窗口,隱約看見很多潛伏的眼睛和耳朵,她說,隨你們明天怎麼嚼舌頭,本小姐早就身敗名裂,無所謂了。

  她不肯下閣樓,讓柳生去廚房泡了碗方便面充饑,安排他睡在樓下的大房間裡。柳生在天井裡用冷水沖了個澡,回到屋裡問,你知道保潤的衣服放在哪兒?她說,大房間衣櫥裡有幾件男人的衣服,不知道是誰的,自己找去。柳生去了大房間,老舊的櫃門和抽屜都被他打開了,樓下傳來持續的嘎吱嘎吱的響聲,還有柳生的埋怨,這爛褲子怎麼能穿?不是保潤他爹的,就是他爺爺的,不是死人的,就是瘋子的,我上閣樓找一條保潤的褲子,行吧?她說,不行!不准上來,我這兒沒有保潤的褲子,別管死人活人的,你湊合穿吧。

  她謹慎地用一隻紙箱放在樓梯口,象徵一扇門。之後,她關上燈,下面也關燈,四周安靜了。這個夜晚有點古怪,她睡在閣樓上,他睡在閣樓下,他們都睡在保潤的家裡。她覺得這個夜晚好奇怪,她和柳生,居然都睡在保潤家的屋簷下。她無端地想起那只天藍色的鐵絲兔籠,想起她飼養的兩隻兔子。她和柳生,多像兩隻兔子,兩隻兔子,一灰一白,它們現在睡在保潤的籠子裡。

  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依稀覺得消散已久的保潤的氣味又回到了閣樓,油膩的頭髮,忘記清洗的鞋襪,還有汗腺揮發的那股酸味,所有保潤的氣味都回來了,它們縈繞著她,詭譎地質詢她,怎麼樣?你覺得怎麼樣?直到黎明時分,她被樓梯上的響動驚醒。柳生的腳步來了,那腳步在木質梯級上小心翼翼地探索,忽然就大膽了,咚地一聲,一面粗大的人影已經豎在樓梯口。

  她從床上坐起來,對著柳生的黑影厲聲叫道,怎麼了,還想強姦一次嗎?

  黑影一愣,站那兒不動了。別那麼說,我沒那個意思,你挺那麼大的肚子,畜生才幹那種事。黑影跨過紙箱,說,我是心裡悶,睡不著,就是想和你說說話。

  好,我奉陪,你就站那兒說。她打開燈,把一柄剪刀抓在手裡,說吧,你到底要說什麼?

  柳生坐在紙箱上撓頭。要說的太多了,不好開頭。先說過去的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水塔裡的事。他說,我其實是個好人,瞭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好人。這麼多年我一直不明白,當年怎麼對你做了那種事?他們都說我是丟了魂,我的魂不在身上,那年我們街上不是有好多人丟了魂嗎?

  我知道了,不怪你強姦我,怪你丟了魂。她說,現在呢,現在你的魂在身上了?

  現在?現在的情況有點複雜了。柳生說,你不在,我的魂就在,你回來了,我的魂又丟了。

  什麼意思?我是鬼,勾了你的魂?你媽媽的話,怎麼從你嘴裡說出來了?

  不,不一樣,我媽媽迷信,她怪你,我不是怪你。柳生的臉轉來轉去,最後看著燈,說,這燈泡刺眼睛,照著我不舒服,你能不能關了燈?我跟你再說幾句話就下去睡了。

  她猶豫了一下,關上燈,在黑暗中舉著剪刀。說吧,簡短一點,不准表白,不准求愛,我什麼都不信了,我煩這一套。

  不是求愛,也不算什麼表白,就是說幾句心裡話。他過於努力地搜尋恰當的詞匯,話語因此顯得艱澀起來,我喜歡的是你,又不是你,我對你好,其實是對仙女好,他說,這個複雜性,我家裡人不懂,你懂吧?

  她不耐煩地用剪刀拍床鋪,厲聲說,你要說話就好好說,你一顆大蒜頭冒充什麼西洋參,跟我來裝深奧?你說不清楚我替你說,仙女是我,白小姐也是我,是我讓你逍遙法外這麼多年,你內疚罷了,還債罷了,有什麼不好懂的?

  不,很複雜的。不是內疚,不是還債,我的情況比這個複雜。他停頓了一會兒,眼睛在黑暗裡放射出誠摯的光芒,你承認不承認,我各方面的條件不算差?知道我為什麼到現在不結婚嗎?實話告訴你,這些年我睡過不少女人的,好幾個美女呀,有比你更漂亮的!可我覺得,誰也不如仙女乾淨,誰也不如仙女刺激,誰也不如仙女性感,我也不知道自己著了什麼魔,睡過了就覺得沒意思,你幫我分析一下,這是為什麼?

  他與她談論仙女,就像談論另外一個人,他與她談論仙女,就像她是另外一個人。她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心裡的鈍痛漸漸地變得尖銳,忽然一咬牙,她手裡的剪刀朝他擲過去了,我告訴你為什麼,人渣!因為她被綁著,因為她是處女,因為她只有十五歲,因為你們這些男人都是強姦犯!強姦犯,給我滾下去!

  他閃過了飛來的剪刀,頹喪地站起來,息怒息怒,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跟你交流了,人人都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他媽的怎麼就過不去?他站在樓梯上回過頭,帶著深深的遺憾,說,你看你看,沒意思吧?我把你當知心朋友,你還是把我當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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