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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順風旅館

  山窮水盡的時候,她投靠了老阮。

  老阮的這家順風旅館,前身是工人文化宮招待所,更早以前,是著名的工人電影院。她認得出來,旅館的兩樘玻璃門,就是當年工人電影院的大門。她還隱約記得兩個年輕漂亮的女檢票員,他們穿著淺綠色的制服套裙,梳著長辮,其中一個是獨辮,另一個總是將長辮盤在頭上。她還記得小時候的夢想,長大了到工人電影院做檢票員,天天穿漂亮的制服,還可以免費看到所有的電影。從前許多輝煌的事物,如今都莫名其妙地迅速衰敗,工人電影院亦如此,只有一個小小的放映廳被勉強保留下來,縮在旅館側面的角落裡,天天放映僵屍鬼怪片或者諜戰片槍戰片。

  順風旅館的房價便宜,更因為是黃金地段,老阮吸納了很多長租客戶。一樓有一個專治白癜風的私人診所,門口貼滿剪報、獎狀和感謝信,布簾子後面依稀可見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他操四川口音,總是高聲大嗓地勸解病人,急啥子麼?白癜風又不是傷風感冒,幾帖藥怎麼好得了?慢慢來囉。診所隔壁是一家溫州皮鞋廠的辦事處,裡面坐著幾個嘰嘰喳喳的姑娘,他們從不討論皮鞋的業務,總是在爭論鞏俐和劉曉慶到底誰更漂亮,周潤發與張國榮到底誰更英俊。二樓的兩個房間打通了,有人在此創立了一個模特兒培訓基地。一個高挑的瘦骨嶙峋的女人在教一個少女走貓步,另一個女人更瘦更高,躺在長沙發上午睡,因為頭上戴著一個金色的頭套,睡姿看起來像一具古老的木乃伊。還有幾間客房沒有人,門上掛著某某商貿公司某某信息諮詢公司的牌匾,裡面的桌椅上都積了灰,租戶不知去了哪裡,只有灰塵與空氣默默地做著交易。

  她來投奔老阮,老阮是高興的。老阮給了她一個免費的房間,當天夜裡還安排了一場麻將,說麻將桌上有生意談,要她唱歌助興,順便介紹幾個大哥給她。她如約進了三樓的棋牌室,裡面煙霧騰騰,三個男人都是陌生人,一個陰沉,一個猥瑣,另一個看起來比較陽光的,是個大胖子。她早就沒有胃口結交這種大哥了,趕任務似的拿起了麥克風,為了配合氣氛,特意唱了一首粵語的《恭喜發財》。那個大胖子一邊聽歌一邊笑,問她,你是恭喜老阮一個人發財吧?她逢場作戲地說,都是大哥麼,恭喜大家都發財。此後她勉強陪著老阮,說替他收錢,可惜老阮手氣不好,她坐了半天,沒收到什麼錢,好不容易看到一副清一色的筒子大牌,老阮竟然把筒子一隻一隻地開掉了,她提醒老阮,反被他在腰上掐了一把,她懂了,知道他打的是賄賂牌,不能贏只能輸的,一下就興味索然了。

  她坐在旁邊打起了哈欠,聞到空氣裡充滿了不潔的氣味,她懷疑大胖子有口臭,老阮也有口臭,正在思忖,為什麼她結交的中年男人口臭比率如此之高,腳上被踩了一下,是左手邊的郭老闆。她已在心裡給他起了綽號:猥瑣男。猥瑣男努力從眼睛裡放電,試圖用眼神與她調情,她懂,只是覺得肉麻,騰地站起來說,吃點水果,吃點水果!她把大果盤裡的水果分到小碟子裡,端到每人的手邊,怕再坐下去還有什麼難以應付的劇情,就謊稱頭疼,擅自告辭了。

  與龐先生的第一次談判,她沒有出面,是老阮插手張羅的。老阮自己也沒去,他有個熟人是龐先生的供貨商,供貨商去與龐先生結帳,順便談了她的事。談判繞了太多的彎,最後的結果倒是簡明扼要。龐先生要她把孩子生下來,驗DNA,如果孩子是他的,他保證對母子負責到底。她追問龐先生準備怎麼負責,老阮說,給錢唄。男人對小蜜負責,不就是給錢嗎?又提醒她說,人家是台商,對他動作不能太大,動作太大了犯忌,會牽扯兩岸關係的,你懂一點政治的吧?她說,我才不管什麼政治,我就要個公平。老阮說,公平可以賣,也可以買,不還是錢的事?你給我一句實話,你到底是要他的錢,還是要他的人?她心裡亂透了,回避著老阮的目光,嘴裡忿忿地說,誰要那個人?一隻矮冬瓜,要了他幹什麼,冬瓜燉排骨湯啊?

  這趟旅程臨近終點,她幾乎看見了終點的站牌:此路不通。龐先生那裡不會給她什麼驚喜了,盧瓦河谷催生的柔情蜜意已經零落成泥,那個台商終究是別人的丈夫,他們在對方眼裡互相淪落,現在,她成為他一個最難纏的客戶,而他半明半暗的亮光,已經在她的生活裡徹底熄滅。

  第二次去找龐先生,可謂聲勢浩大。老阮帶了三個精壯小夥,一起陪她去了龐先生的公司。龐先生謹慎應對,叫來幾個保安,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黑社會那一套畢竟屬￿電影,他們雙方的表現都算明智。老阮西裝革履,擺出談判的架勢,要龐先生寫一份欠條,龐先生拒絕了。他說,我不欠白小姐的錢,不能留欠條給你們,我們不是清理債務,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按規矩辦,還是簽一份合同好。龐先生在他的文件櫃裡翻找了半天,亮出了一份期貨公司的合同樣本。她望文生義,怒聲道,你混帳,把我的肚子當期貨啊?不簽!龐先生異常冷靜,強調女生的肚子其實就是人類的礦山,鐵礦石、銅礦石、棉花、石油都有期貨,孩子為什麼不能做期貨處理呢?我是講公平信譽的人,相信我,參考期貨買賣的條款來簽,保證我們誰也不吃虧。她一時無措,用目光向老阮求援,老阮明顯也不懂期貨買賣的原理,又不肯示弱,擺手道,龐先生你別搞得太複雜了,我們這邊不相信期貨,搞慣現貨的。龐先生說,孩子還在她肚子裡,怎麼搞現貨交易?我們按規矩來,要麼一次性買斷,我相信你,我冒風險我出價,要麼你相信我,分期付款,你出價。二選一。

  二選一。他們之間的信任,也只能二選一了。老阮思考了一下,跟她耳語道,期貨就期貨吧,孩子在肚子裡,好像只能算期貨。她木然地坐在龐先生的對面,第一次覺得自己無知,而且無用。龐先生的額頭上留下了一個淡淡的疤痕,她凝視著那張微胖的保養良好的面孔,依稀發現了某些字跡,他的半邊臉上寫著商業,另半邊臉上寫著道義,往昔的癡情,已經蕩然無存了。這樣精明世故的男人,癡情是一次性產品,用過即拋,哪裡會留什麼痕跡?她不懷疑龐先生的信用,唯一懷疑的是自己的算計,如果龐先生不是她的未來,他的骨血怎麼能給她提供未來?她對自己的貪欲沒有把握,對自己的恨,對自己的愛,都估計不清,其實,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留著胎兒,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想做一個母親,所以,她頹喪地垂下了頭,說,我不知道,老阮你替我做主吧。

  她從龐先生的公司拿回了一份合同,合同的封面上是一排大號的黑體字:期貨買賣合約。從那天開始,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座礦山,從那天起,她只要看到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都會想到那個莫名其妙的沉重的詞匯: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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