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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那你說清楚,你到底要怎樣?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戒備的表情,目光裡集合了愧疚、煩躁、委屈、刁蠻,以及非凡的勇氣,一滴眼淚湧出她的眼眶,她抹抹眼睛,忽然喊叫起來,我跟你說一百個對不起行不行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行了吧?

  對面的街道有行人站住了,朝他們這裡張望。保潤抱著胳膊,冷淡地欣賞她歇斯底里的表演,等她安靜了,他搖了搖頭,你態度有問題。說對不起不值錢,喊對不起就更沒用,喊一萬聲也沒用。我在裡面十年,十年時間,你要賠償。

  賠錢?你不早說?她麻利地打開了錢包,數著裡面的錢,你別敲竹槓,我不是富婆,一千二,一千三行不行?我自己節省一點好了,我只有一千五,給你一千三,這樣總行了吧?

  賠償不一定是錢,我不要你賠錢。保潤按住了她的手,嚴肅地說,我損失什麼你賠什麼。先賠時間,十年時間,還有自由,你還要賠我十年自由。

  她愕然,瞪大眼睛看著他的臉,時間怎麼賠?自由怎麼賠?你把話說清楚,你到底要賠什麼?

  我也沒想好,我們要商量。保潤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嗎?要不,我們再去看一場電影?不著急,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想慢慢商量,總能商量個結果出來的。

  誰跟你去看電影?誰跟你商量?本小姐恕不奉陪!她漲紅了臉,指著保潤的鼻子說,以為我怕你嗎?要殺要剮隨便你,我等著!

  她想跑,但跑不掉,行李箱被保潤一腳踩住了。保潤對著大街歪了歪嘴巴,你喊吧,那麼多人聽著呢,他們會來幫你的,你喊搶劫喊強姦喊殺人都行,我奉陪。

  她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終究喊不出口,眼淚珍珠般地掛在臉頰上。有個老頭從他們身旁經過,以為他們是吵架的一對兒,好言相勸道,小兩口有什麼事,千萬別衝動,回家好好商量。她抹著眼睛搶白老頭,誰衝動了?誰跟他小兩口?你才跟他小兩口!老頭轉身就走,嘴裡忿忿地說,小夥子跟老頭子怎麼成小兩口?現在的年輕人,不識好歹啊,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保潤從口袋裡拽出了那根尼龍繩,他用繩子的一端搭在手腕上,繞了幾下,那手很快被一個綠色的五角星覆蓋了,怎麼樣?他向她亮出手上的繩結,漂亮不漂亮?

  依然是他炫耀和示威的方式。繩子。狗鏈子。她覺得頭皮發麻,低下頭看他的拖鞋,看他裸露的雙腳。塑料拖鞋是廉價的,他的腳趾縫裡有黑泥,腳趾甲是灰色的,開裂的,腳和鞋共同洩露了主人窮困潦倒的生活現狀。不遠處有人在鋪設地下管線,一把鐵鏟靠在牆上。她心一橫,奔過去搶過了鐵鏟,保潤追過來,正好撞上槍口,她手持鐵鏟,像一名女戰士拿著衝鋒槍,以為我怕你?我什麼人沒見過?都什麼年代了,你還用繩子來嚇唬人?別讓我笑死!她用鐵鏟去鏟保潤的拖鞋鞋底,邊鏟邊說,社會上冤假錯案那麼多,又不是你一個人吃錯官司,還有人冤死在裡面呢!賠什麼時間,賠什麼自由?你這種人,在哪兒都是虛度光陰,在裡面在外面,有什麼區別?

  鐵鏟鏟到了保潤的腳。趁著保潤躲閃之際,她提起行李箱奔向大街上的一輛紅色出租車。畢竟光天化日之下,保潤有所忌憚,追了幾步,放棄了。她聽見他在後面喊,你跑,跑吧,跑一天算一年,我給你記著,你會後悔的!她和行李箱一起撞進了出租車。司機的腦袋探出車窗,好奇地打量著保潤,後面那男的什麼人?她對司機說,強姦犯!快,快點開,繞兩個圈,開到工人文化宮去!出租車發動了,她從車窗裡瞥見保潤站在人行道上,彎腰察看他腳上的傷勢。司機回頭看著她,眼神詭譎,那個強姦犯怎麼回事?強姦誰了?她覺得有必要作出更正,對司機說,我剛才開玩笑的,他不算強姦犯,他是井亭醫院逃出來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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