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黃雀記 | 上頁 下頁
七二


  她害怕遇見熟人,在工人文化宮出出進進的時候,都小心地戴著口罩。躲避是必需的,她說不清與這個城市結下了何等的孽緣,糊裡糊塗之間,便惹下了那麼多的麻煩。她回歸這個噩夢之地,孤注一擲,不過是來談一筆蒙羞的生意。這筆生意,定會被她奶奶的在天之靈所詛咒。奶奶很早便預見了孫女一生的羞恥。很多年前的一個雨天,她從工人文化宮滑旱冰回家,奶奶把她堵在門口,用一塊毛巾擦乾她的頭髮,奶奶的眼神充滿譴責,表情則無比悲傷,她說,虧你還記得回家的路,你丟魂了,仙女啊,你的魂丟在外面了,女孩子的魂丟不得,今天丟了魂,明天就丟臉了。現在她從心底承認,奶奶世俗的目光能夠洞悉她的未來,奶奶討厭的絮叨,對她具有某種神性。她承認她丟了魂,她承認她丟了臉。但是,她無意取悅奶奶的在天之靈,她總是寬容自己。無論是魂,還是臉面,丟就丟了,她並沒有那麼羞愧。現在她是誰?誰也不是,她只是一座礦山了。

  正逢週末,樓下的小放映廳在促銷一部好萊塢僵屍片。一個男人拿著小喇叭在售票窗口邊喊,進來看看,買一贈一,新到好萊塢僵屍大片,奉送爆米花,嚇不到你,票款全額退還!她領了一包爆米花鑽進去,坐在黑暗的放映廳,看著僵屍從牆裡鑽出來,吸血鬼從抽水馬桶裡浮上來,起初她以冷笑挑戰這些虛假的恐怖,漸漸地她覺得脖頸不適,似有利齒接觸,那些死人的鮮血和僵屍的腐液從屏幕上淌下來,沿著地磚悄悄蔓延,她的雙腳下意識地懸空了,後來便感到反胃,跑進洗手間幹嘔一陣,倉皇跑出了放映廳。

  她的發展,快于工人文化宮的發展,巴黎都去過了,工人文化宮不再是她少女時代的世界之巔,過去的諸多美好,現在在她眼裡只剩下個熱鬧。熱鬧是否好,要看她心情。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厭惡四周的噪音,厭惡空氣裡的油煙,心情好了,又樂於享受這種集市般的嘈雜。她躲在順風旅館,逛工人文化宮成了她唯一的消遣。她在花崗岩地面上嫋嫋婷婷地走,有男孩子踩著滑板從她身邊繞過,嗖嗖地飛向中心廣場。現在的年輕人,沒有誰喜歡滑旱冰了,她曾經熱愛的那個溜冰場早已不復存在,原址南邊豎起了一座埃菲爾鐵塔,北邊新蓋了一幢白色的購物中心,因為外立面是白色的,人們稱其為白宮。

  埃菲爾鐵塔下面是美食一條街,路邊攤檔陳列著天南海北的各種食物,香的,臭的,腥的,還有酸的。她是孕婦,當然愛酸的。去一個攤檔上吃酸菜魚,不知是魚的問題,還是胃的問題,她吃了幾口又反胃,筷子一放,要求老闆收半價,老闆還沒確定,她扔下幾塊錢,扔下一鍋魚,擅自走了。她穿過埃菲爾鐵塔往白宮走,遇見一對旅遊者打扮的母女,請她幫忙拍照,她勉強答應,草草地把埃菲爾鐵塔和母女倆一起裝進了鏡頭,心裡很鄙夷,忍住了沒奚落他們。偏偏那女兒檢查了畫面,不符合要求,還想請她多拍一張,她居然拂袖而去,嘴裡刻薄地說,你們這些人,就喜歡假貨!有這麼矮的埃菲爾鐵塔嗎?要拍埃菲爾鐵塔,去巴黎拍!這地方有什麼可拍的?

  她進了白宮。白宮是回廊式的,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隻陀螺,被寂寞狠狠抽了一鞭子,開始無主地旋轉,這個回廊,倒是適合陀螺的轉動。到處都是售賣外貿衣物的小店鋪,她東看西看,覺得所有店主的眼光都有問題,貨物不是過時的,就是平庸的,難得看到一件喜歡的白色熱褲,一試,穿不上,她怪衣服尺寸標錯了,那女店主斜睨著她的腰說,我的尺寸沒錯,是你身材的錯,你,懷孕了吧?她翻了翻眼睛,不好再跟女店主理論,怏怏地離開。她是個孕婦了,必須承認自己身材的變化,不適宜穿熱褲了。

  只好回到老阮的旅館去。老阮去廣東談生意了,她暫時卸去一個應酬的負擔,樂得清靜。她從來沒有培養起長久性的業餘愛好,夜裡早早地休息了,窩在床上看電視連續劇。熒屏上講述著別人的人生,一波三折,驚喜交集,她一邊認真地看,一邊嚴厲地批評劇情,假的,騙人,太可笑了。入夜之後窗外依然人聲嘈雜,有一群中學生在樓下的咖啡館開生日派對,他們在用英文大聲地唱生日歌。她也經常為客人唱生日歌的,不知道為什麼,她對生日歌一貫厭惡透頂,尤其是在招待所狹小的房間裡,那歌聲於她幾乎是一種冒犯。別人的生日,映襯了她淒涼的身世,別人的快樂,放大了她在這個城市的孤單。

  她忽然自憐,並且遷怒於窗外所有的人聲,她起來跑進衛生間,用漱口杯接了一杯水,朝窗外潑去。她一連潑了三杯水,直到聽見樓下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有人受到懲罰,她感到舒服了一些,用第四杯水刷牙,她對著鏡子打量自己,看見一張疲憊而怨恨的面孔,眼圈發青,嘴角一堆牙膏泡沫,是她自己的面孔,她一樣討厭,便把剩下的半杯水潑到鏡子上去了。

  這個城市裡埋伏著她的許多冤家。她新換的電話號碼不知被誰洩露給了瞿鷹的前妻,那個女人不斷地打她手機,給她發短信,追問一塊手錶的下落,歐米茄呢?瞿鷹的歐米茄呢?我不要你還人,只請你把手錶還給我!她聽見瞿鷹的名字,想起他和他的白馬,竟然覺得像一部老舊的電影畫面,恍若隔世了。後來看見陌生的號碼,她總是對著那些阿拉伯數字想像來電者的身份,那些久違的冤家面孔漸次浮現,帶著一股肅殺之氣。不會有什麼好消息了,還接什麼電話?別人欠她的,她努力追索,她欠別人的,往往無法償還。與龐先生的合同已經在手裡,她要切斷與這個城市千頭萬緒的聯繫了。

  那天中午她決定離開,房間的門怎麼也打不開了。透過門縫,她看見一根綠色的尼龍繩子拴在門把手上,繩子的另一端系在樓梯上,還在微微抖動。繩子來了。繩子是保潤的影子,她知道繩子來了,保潤便來了。保潤就像一個追凶的鬼魂,鬼魂又來了。她打電話叫來了服務員,對她大發雷霆。服務員很委屈地解開了繩子,說,小姐你別對我們發火,我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關係,那人就在下面等你,說是你丈夫,你是離家出走的?她指著那女孩的鼻子說,你們都是弱智啊?看看他那副樣子,給我當馬仔都不配,怎麼會是我丈夫?他是井亭醫院跑出來的瘋子啊!

  躲是躲不過去了,她只好選擇面對。保潤坐在大堂的沙發上看報紙,她拉著行李箱徑直走到他面前,你是我丈夫?我離家出走了?她說,那好啊,我現在跟你回家,你告訴我,家在哪裡?

  她刻意的強悍態度震懾了保潤,可惜只有短短的一個瞬間,保潤很快露出了一絲古怪的笑意,好,跟我回家,是你自己說的。他說,你跟我走,我有別墅,去了就知道了。

  你有別墅,我還有直升飛機呢。她嘴裡諷刺著他,眼睛看著櫃檯裡的兩個服務員,你們還傻愣在那裡幹什麼?趕緊把手機拿出來,給這個人拍個照。她說,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個人一定是兇手,你們記得去報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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