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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另一個人

  有個年輕男人尾隨她穿過了十字路口。她打量過他一眼,是這個城市街頭常見的遊蕩者,手提塑料袋,表情略顯嚴峻。他有一張黝黑的方臉膛,脖子上掛著一條金項鍊,橫條的短袖衫配豎條的黑紅相間的沙灘褲,再加上一雙劈啪作響的塑料拖鞋,某種粗野的底層身份昭然若揭。她自知容貌出眾,被街頭的年輕男人尾隨是很尋常的,只是這名尾隨者的目光特別,她不太適應。那目光並無挑逗的色情成分,也不是久違的熟人之間的試探,而是一道凜冽的刀鋒般的光芒,刺過來,帶著些許涼意。她想儘早擺脫他。走過一家點心店,她聞見門口的大木桶裡飄出一股雞湯的香味,那家店的雞湯餛飩她一直是喜歡的。她閃了進去,要了一碗餛飩,剛坐下來,發現那男人也進來了。他坐在對面的一張桌子上,一動不動,眯著眼睛看她。看她。他從塑料袋裡掏出一條綠色的尼龍繩子,擺在桌上,眯著眼睛,看她。她突然想起保潤這個久違的名字,心裡一陣驚悸,趕緊起身,換了個位置背對著他。她背對著他,聽見了他的聲音,仙女,我們去跳小拉?你現在還跳小拉嗎?

  她一下跳了起來,拉起行李箱沖出了點心店。

  他無聲地追了上來,尼龍繩子被草草地塞進沙灘褲口袋,露出一截綠色的繩頭,像一條搖擺的蛇。你跑什麼?你不跟我跳小拉,請我吃碗餛飩行不行?你不請我,我請你?

  她回頭說,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呀。他在後面說,我看也別跳小拉了,也別吃餛飩了,我們一起散散步,行不行?

  你別跟著我,我心情不好。再跟著我,我就喊了!

  喊什麼?強姦!強姦!他模仿著女聲,兀自笑起來,可以喊麼,你再喊一次,我等著聽,我心情很好。

  我不是嚇唬你,往前走十幾步右拐,就是派出所,你要是再跟著我,我們就一起去派出所。

  好,那就去派出所,你在前面領路,我跟著,我要是跑了,就不是人養的。

  她拖著行李箱倉皇而行,人行道路面剛剛被挖過,到處坎坷,箱子底部掉了一個輪子,怎麼也拖不動了,她拎起箱子跑了幾米,突然崩潰,把行李箱踢倒在地,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你到底要怎麼樣?不是放出來了嗎?不過是坐幾年牢,又沒死人又沒傷殘,有什麼大不了的?她的樣子,像是耍潑,又像是挑戰,還有點像一名安慰者,裡面呆幾年也沒什麼損失吧?外面世道不好,多難混啊。

  我在裡面比外面好?他不動聲色,點了點頭。有道理,我明白了。還有什麼賜教?今天機會難得,都告訴我。

  她的高跟鞋也跟她作對,鞋跟突然松脫了,她脫下高跟鞋,對著地面忿忿地敲緊鞋跟,篤,篤篤。我最近怎麼這麼倒黴?篤。篤。他媽的,倒了血黴!看,德國行李箱壞了,在法蘭克福機場買的,兩百歐元呢。鞋子也是好鞋,真正意大利名牌,就這麼壞了。她看他無動於衷,自己無趣了,慢慢穿上高跟鞋,言歸正傳地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你自己活該,誰讓你綁我的?

  他的臉上凝固著一種古怪的微笑,介乎於嘲諷與悲傷之間。他抖動著腿,交叉抖動,看得出來,這樣的交談,需要他付出極大的耐心,還有克制。他凝視著她的臉,突然說,綁是綁的錯,強姦是強姦的罪,誰綁你誰強姦你,這麼簡單的事,你分不清?

  不怪我,我那會兒丟了魂。她囁嚅著站起來,試了試高跟鞋的鞋跟,忽然意識到軟弱的害處,聲音一下高亢起來,你不綁我,他怎麼做那下流事?你們都不是好東西,你們都犯罪了!

  保潤說,有道理。我們都犯罪了,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強姦你可以,綁你一下就不可以?你方便不方便說,當初到底拿了人家多少好處?

  那算什麼好處?那會兒是什麼消費水平?小恩小惠罷了。她用誠實的目光看著他,猶豫了一會兒,忽然換了種交心的口吻,說,反正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我實話告訴你,你以前很醜的,比現在還醜,又醜又摳門,柳生以前多帥啊,花錢大方,舞又跳得好,帥哥麼,女孩子心裡都喜歡的。

  保潤點點頭,鼻孔裡發出吭哧一響,他說,有道理,這回說清楚了,你喜歡他,討厭我,就把我當他的替罪羊了?

  她幾乎要脫口承認,注意到他陰鬱的眼神,便謹慎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恨我,我承認你有點冤,你冤難道我不冤?你想報仇來找我,我想報仇,都不知道該找誰去了。

  你承認我有點冤?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報仇呢?

  當面道歉?她探詢地說,我是有點對不起你,我說對不起,對不起,行嗎?

  說一聲對不起就打發我?這個態度,哄傻瓜也哄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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