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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他沒來得及躲閃,額頭上出現了一個小嘴巴,鮮血立刻從他額頭上鑽了出來。她被血嚇住了,捂著眼睛驚叫一聲,活該,你怎麼不閃一下?龐先生倉皇地跑進了盥洗間。她跟過去,被關在了門外。過了一會兒,龐先生用毛巾捂住額頭沖出盥洗間,嘴裡說,好,好的。她說,我有創可貼,在箱子裡!但她沒有機會為他敷創可貼了,龐先生已經站在走廊裡了,他回過頭注視著她,滿手是血,眼神充滿憎厭,臉上是一種決絕的表情,白小姐,我今天算看透你了。他說,我告訴你你是什麼人,你,就是婊子,一個墮落的婊子!

  米黃色的地毯上留下了龐先生的血漬,起初是紅色的,後來顏色漸漸變黑了。她跪下來,用紙巾擦拭地毯上的血痕,紙巾變紅了,地毯上仍然是一串黑斑。她的頭腦一片空白。行李箱沾到了龐先生的一攤血,血在尼龍面料上湮出一個圖案,像一束小巧而精緻的焰火,無聲地綻放。她萬念俱灰,跪在地上反思自己的過失,忽然想起那個在手術室外割腕的女孩,心裡產生了效仿之念。她打開行李箱,找出一把水果刀,試探著手腕上的血管,她分不清什麼是靜脈,什麼是動脈,刀劍胡亂對準一條暗藍色的血管,終究下不了手。她怕血,怕疼,她根本不想死。但是,除了死,她不知道怎樣更好地懲罰自己。後來她專心清洗行李箱,咬著牙,想哭,哭不出聲音來。她心裡的仇恨吞噬了哀怨,忽然記起來行李箱是龐先生在歐洲買給她的,便朝行李箱惡狠狠地踹了一腳,滾,你才是婊子。

  第二天中午她還在昏睡,酒店前臺打來了電話,問她是否需要續住房間。她迷迷糊糊地說,別問我,去問龐先生。對方說,龐先生已經結過帳了,今天開始他不承擔房費了。她清醒過來,拿著電話愣了好久,罵了一聲髒話。對方說,這位小姐怎麼罵人?她對著電話喊起來,誰有興趣罵你?我罵姓龐的,你又不姓龐,關你屁事!

  她不捨得自費住這麼昂貴的酒店,想起糧食局一個人稱馬處的乾爹,平素待她很殷勤,他那裡什麼都可以報銷,以前她去商店買皮鞋買香水,都拿發票給馬處報銷過的。她給馬處打電話,打手機是空號,打他辦公室,是個女人接的電話,起初還算客氣,問她是馬處的什麼人,她說是乾女兒。女人發出一聲冷笑,乾女兒算什麼人?他乾女兒多呢,你是哪一個?她不情願地說,唱歌的,白小姐!那女人追問,你在哪裡唱歌?夜巴黎,棕櫚泉,加州陽光?24K俱樂部?她覺察到馬處的辦公室氣氛有點反常,正在揣測馬處的現狀,聽電話那端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翻紙的聲音,白小姐,你有沒有拿我們局的寶馬汽車?她一時反應不過來,你說話我怎麼聽不懂了?我怎麼能拿你們局裡的汽車?那女人沉默著,繼續翻紙,翻了一會兒向她道歉,對不起,查到了,不是白小姐,是黃小姐拿的寶馬。最後那女人總算繞回正題,指點她說,你要找馬處?去紀委找吧,馬處雙規了,現在只有紀委知道他在哪裡。

  她愣了一下,趕緊掛了電話。想想當初夜總會女孩們對馬處的預言應驗了,馬處遲早要出事,用他要趁早。馬處那邊,果然靠不上了。那個黃小姐,是不是夜巴黎做大堂領班的那個東北女孩?平素愛談理想,愛讀瓊瑤。真可謂真人不露相,她從馬處那裡得到了幾雙皮鞋幾瓶香水,人家黃小姐竟然開走了馬處的寶馬汽車。

  住宿是當務之急,她來不及為自己惋惜,也無心為自己慶倖,從手機上刪除了馬處的號碼,另一個乾爹楊主任的名字便跳了出來。楊主任是一個基金會的領導,也是夜巴黎的常客,他一來,她必定要陪他唱閩南語的《愛拼才會贏》。這個男人尖嘴猴腮,場面上出手闊綽,可惜人有點髒,沾了他錢財的便宜,他必定要沾你肉體的便宜。她找出楊主任的名片,依稀看見名片上長出了兩隻汗毛濃重的手,一隻手襲向她的胸部,另一隻手蠢蠢欲動,準備襲擊她的臀部,所以,她撥打楊主任的電話,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護著胸部。楊主任的電話倒是暢通的,但他只發出喂的一聲,便沒有了下文。他以為他掛斷了電話,但她清晰地聽見楊主任在向什麼人評價自己,這個小姐很麻煩的,她找我沒什麼好事,不理她!楊主任一定是在娛樂場所,隔著遙遠的空間,她又聽見了熟悉的《愛拼才會贏》的伴奏音樂。她氣極了,對著手機罵了一聲,去拼吧,拼死你這個老色鬼!

  她在房間裡轉了幾圈,算算自己留在這個城市的社交網絡,看上去人多勢眾,其實細若遊絲,碰一碰就斷了。她決定暫且放棄這個酒店,匆忙收拾了一下,拖著行李箱去退了房。接待小姐似乎知道她的身份,打量她的眼神,多少流露出了一絲不屑。她情緒惡劣的時候錙銖必較,拍拍檯子說,看見你們就不爽,你們還狗眼看人低?你們為什麼穿得跟一群烏鴉似的?這是酒店,又不是殯儀館。看小姐們愣在那裡,她還不洩憤,撇撇嘴說,你們這酒店,我住不慣!硬件不行,軟件更不行,離五星還差六顆星呢。

  這個城市如此熟悉,但她迷失了方向,拿不定主意該去哪裡。通往龐先生的這條道路,原本就是偏僻的小徑,走不通了,她有心理準備,龐先生的那一點點亮光,原本就微弱,是她自己不小心,親手弄滅了,讓她絕望的是另一個事實:她的世界如此狹窄,一個衝動,一次旅程,這個世界竟然已經到了盡頭。

  有出租車等在酒店門口,司機的臉探出窗外,眼睛瞥著她的腿,嘴裡問,小姐去哪裡?她說,等一會兒,沒想好。司機又問,火車站還是機場?去火車站天天堵車,要走趁早。她火了,對司機厲聲道,老娘哪兒都不去了,偏站這兒,這是你家的地方嗎?我不能站嗎?司機笑了一下,腦袋縮回了車內,車子發動起來,她聽見了他報復的聲音,那你就站街上吧,你們做小姐的,反正站慣了街。

  她站在街上思考下一步的人生。下一步的人生其實很局促。回南方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她哪兒都不想去了。胎兒還在她子宮裡,事情沒有完結,她不認輸。她賭氣。她不寬恕。她要較量。為了一個模糊的未來,她不準備如此放過龐先生。

  對面是夜巴黎,十一樓上有一個化妝間,曾經是她與其他人合用的。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她走了,夜巴黎的生意倒越來越紅火了。有人在更換玻璃櫥窗裡的海報,新來了一支外國的樂隊,一群男女和一片椰林,花裡胡哨地站在櫥窗裡。她看不清那個女主唱的面孔,很想知道她長得是否漂亮,於是她橫過了馬路,先問那個更換海報的小夥子,小波你還認識我嗎?小夥子打量著她,撓著頭說,面熟。是瑪麗還是露絲?她猜人家已經不認識他了,不強求,敲敲櫥窗問,哪個國家的樂隊?答:菲律賓的。她輕蔑地一笑,我猜也是菲律賓的。又朝海報掃了幾眼,對濃妝豔抹的女主唱作出了一個惡毒的評價,女猿人似的,不在森林裡好好呆著,跑這兒來撈錢!

  她沿著人行道往工人文化宮的方向走。想想還是要找老阮,工人文化宮的招待所讓老阮承包了,住老阮的招待所雖然寒酸,至少不用花錢。打定主意之後,她為自己感到委屈,命運為什麼總是對她不公?她的選擇,為什麼總是錯的?生活虧欠她的,什麼時候能夠償還?她像一條不安分的魚,自以為遊得很遠了,最終發現一切是個幻覺,游來遊去,還是逃不脫這個城市的漁網。

  我們這個城市新興的高樓大廈吞噬了她的影子,一張巨大的疏密有致的漁網隨時準備著,放縱她,或者打撈她。她的身上,隱隱地散發著蹊蹺的魚腥味。不,她還不如一條魚,魚有大海,而她的大海,海水已經枯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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